“喂。”施亦难努力佯装不经意地问,“你今天为什么愿意出来?平时叫你,你都装作不在,今天怎么,又没有什么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观?”
一阵沉寂,那“神仙”似乎靠近了些,施亦难惊觉有什么东西缓缓放在了他的头上,好像是手,那只手安抚一般揉了揉他的头发,手的主人反问:“你今天又是怎么了?”
“我……”那手揉得用了些力气,施亦难毫无察觉的皱起了眉,“只是突然想起哥哥了,感觉我这爸妈,倒是有点可怜,连自己儿子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埋在哪里都不清楚,过了这么多年,也只知道他的死讯,死后的事一无所知。”
“今天本来想去看看他的,可和之前一样,除了他的生日和忌日,好像其他时候去他那里,太虚伪了。”
“毕竟养了我将近九年的人,却是被自己害死的,这换谁都不敢去吧。”
“神仙”置若罔闻,没有理睬他,那只手也停了下来,下滑贴在他面颊上。
施亦难垂下眼睫去看那根本没有实体的手,不禁轻笑起来,歪过头贴着手蹭了蹭:“怎么?安慰我啊?”
“神仙”没说什么,用拇指轻滑过施亦难的眉眼,松开了手。
“不说了。”
施亦难低下头去,周围安静了下来,那“神仙”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四周寂静无声,连原本楼下传来的细碎声也没了,他忽然意识到时间似乎并没有像原本一样流动起来。
他本能地抬头,门框边光影重叠,站了个少年,嘴角抽搐,他仰头靠在墙上:“刚还说你呢,你怎么也——”
冰凉传入口腔,接下来是淡淡的香味,甜腻的面条从舌侧划入舌根,他下意识嚼都没嚼咽了下去,垂下眼皮,看见的,是许望帝的笑脸和一只手上捏着的一只纸盘子,纸盘子里,是几根快要泡烂的面条。
是刚刚给父亲做的长寿面啊。
施亦难再次掀开眼皮看他:“哪里拿来的?”
“一个婆婆手上的锅里,倒掉浪费,又是你烧的,就在边上拿了个……这个我看他们用这个盛……好像是吃的?就……”
厨房里好像是剩下了一点,还没来得及扔掉,正巧被这家伙看见拿来了。
许望帝皱着眉头,急着表达却不知那圆圆的,上面有花纹的东西叫什么。施亦难看着好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别纠结那东西了,那个叫蛋糕,你们那里生日统一吃面吧?下次你生日和我说一声,我给你买一个,你过来。”
“我生辰到了,你也给我做面吧?”许望帝眉眼里含笑,“你做的面很好吃,比皇宫里御膳房做的好吃多了。”
施亦难看着他这么一边傻傻的笑着一边吸了几根面条进嘴里,嘴角也不禁轻巧地勾了起来垂眸下去看他的眼睛:“你怎么来的?”
“不知道,总之在做梦的时候,看着你,似乎不太高兴,我自己就胸口闷的不太舒服,然后……”许望帝蹲在地上思索,“好像就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施亦难眼眯成了一条缝,眸子从许望帝脸上移开,下一秒硬生生被搂进了怀里,他反手按在那人胸口上,试图让他离远些,背上搭着的那只手反而按得更用力了。
“你干什么?”
施亦难不太习惯被人这么抱着,呼吸不大顺畅,他的头抵在许望帝领子边,蹙着眉头把头转开,一边不满地责问。
“没干什么,就抱抱。”许望帝声音低得嘶哑,他就这么哑着边笑边说,“你不是心情不太好吗?就抱抱啊,我之前不高兴啊,我哥哥就这么抱我的。”
“哪个哥哥?”
“他啊……”许望帝声音暗淡下来,却依旧笑着说,“他死了,就是我五哥,你知道的,他死了,兵败,死了。”
“抱歉。”
“这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提起来的,你只是不知道问了一句而已,没什么。”许望帝仰起脸看向窗外的草木,“看到你这样,我就突然想起他之前也这么抱过我。”
“他还养了一只狼崽,明明是只狼,但弱得还不如狗,和街边人家养的野狗打,总是惨败而归,耷拉着脑袋每次都很委屈的时候,哥哥也那么抱它。”
“是吗?”
“嗯,五哥他什么都会,唯一不会的……”许望帝回想,“他从没有笑过,也从没有哭过,他脸上永远都是冷漠的,明明我感觉他很高兴,可他就是笑不出来。”
“怎么也笑不出来。”
施亦难安静下来,抬手轻轻将人推开,象征性的将他搂入怀里拍了拍背,做完一切后退开来:“好了,这些事都别去想它了,我也不想了,你也别去想了好不好?”
“嗯。”
“那……你可以回去了。”
许望帝歪了歪脑袋,乖乖地点点头,也不知干了什么事,也没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影子。
施亦难在墙角坐了会,犹豫不决的想法有了最终的答案,他利落地起身向外走去。
施华年站在门外徘徊不定,手上的伤口已经消了毒,伤口和边上的皮肉呈现出棕黄,一看就是自己随手用碘酒处理的。他已经等了好一会了,可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心中纠结不下,怕自家哥哥想不开,又怕进去打扰他。
他咬了咬下唇,咬得留下一道红印来,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握拳,他决心走进去看看,便边开口便踏进了房门:“哥——”
“华——”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也同时住了嘴,施亦难眼中神色微动,瞥开头掩饰,所幸施华年也没看清:“哥哥,你……先说?”
“你先说吧,我这事不怎么重要。”
“哦。”真到了这时候施华年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刚刚想好的台词在他脑中灰飞烟灭,只留下了一句话,他动了动嘴,也就说出来了,“哥哥,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人要往前看。”
人要往前看。
施亦难神色淡淡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楼梯的扶手,他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这些道理,他从小就明白了。幼时看着那些没了亲人的人哭诉只觉得好傻,时常和人一本正经地说:“别哭了,人要往前看。”
可一切到了自己身上,他就算自己不断提醒自己,却也无法真正做到这句话。往前看?真的有那么简单吗?他一时间想到之前对别人说的话,果然,谁小时候都会说些傻话啊。
“哦,谢谢,我……会的。”他模仿着之前那些人回答他的话,回答自己一无所知的弟弟。
“哥……那你想说什么?”
施亦难整理好情绪转头看向施华年,露出一个极浅却很假的笑容:“华年?想去看看你大哥生前的住处吗?”
“那个——被他称为‘家’的地方。”
“……”
“这里是……?”施华年终究是好奇地跟着施亦难来了,他瞪着面前的防盗门,栏杆上已经有些掉漆,长上了铁锈,他如临深渊般退后几步,十分警惕。
施亦难翻出口袋里的钥匙,进屋开灯,示意傻愣在门口的施华年进来,而他就像主人一样,在角落翻出一只麻袋,常见的蔬菜里面几乎都有。
“这里是……大哥生前的住处?哥哥很久没来了吗?”
“嗯,是挺久了。”
“那为什么没落灰?我看都挺干净的是有人打扫吗?”
施亦难解释道:“哦,那是韩江,他有时回来会回来住。”
“韩江?你们班的数学老师?”施华年环顾整个房间,虽不及自己家那十几栋的别墅中任何一栋大,甚至比那些别墅里任何一层还小上许多,可这里却一应俱全,只要是平常的生活所需品或者休闲娱乐品一样都不差。
“嗯对,他一般放假回来,周末的话……”
“咔嚓”说话间,门锁响了几声,门开了,韩江一手提着从生鲜店里买来的食物,看向两人的神情却了然,似乎他知道他们会来。
“韩……”施亦难嘴一顿,立马改口,“哥哥,你怎么……”
“韩老师好。”施华年立即开口,恭敬地叫了声。
韩江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墙角的轮椅,又看向施亦难的脚,不禁笑出声来:“脚受伤了还这么不安分。”
“我感觉你今天会回来。”韩江神色温和地笑起来,经过施亦难时顺手一摸他的脑袋,“果然被我猜中了。坐这里看会儿电视吧,晚饭就在这里吃吧,我买了肉,厨房有菜。”
说着,又顺手开了电视,自己则一头钻进了厨房。施亦难的眉轻挑起来,明明施华年就站在自己边上,韩江不可能看不见,更不可能没听见施华年同他打招呼,可他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幸好施华年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施亦难在他身边坐下:“他平时周末都在教师宿舍楼住着,你看电视吗?”
“不了,你讲讲大哥吧。”
“这……”施亦难犹豫了,却还是抬起头笑笑,“他?那要讲到猴年马月了。”
“但如果你实在要听,有一件事,讲起来还比较简单。”
“他叫施晨,早晨的晨,晨曦的晨。”
“施晨……”施华年琢磨着这个名字,“可爸妈之前说他叫施南,南方那个南。”
“这……是他改名字了啊。”施亦难抬手轻敲了一下施华年的额头,“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印在我记忆力的人。”
“哥哥,你在干什么啊。”孩子歪着脑袋看向远处的哥哥。
少年手微微一颤,回过头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孩子走上前去:“哥哥在干什么?”
“没什么。”少年的手插入外套口袋,若无其事,“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吃什么……”孩子也不再说什么,好像真的转移了注意力,“哥哥想吃什么,我都行的。”
“那我们吃饺子好不好?”少年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眸,放松了警惕,“我记得冰箱里还有——”
“哥哥……”孩子的小手猛得从少年口袋里抽出来,手指间紧紧攥着一只瓶子,“哥哥生病了吗?”
少年的眸扫过那只药瓶,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蹲下来平视孩子,放平声调:“哥哥有点缺钙,医生说要补钙,吃点药。”
“补钙……”孩子看了眼药瓶,可惜不认字,就算认字也看不懂,又扫了眼哥哥的眼睛,那里面充斥着真诚,他只好选择相信自己的哥哥,把药瓶还给了他,“哥哥不要骗我。”
“不骗你,真的。”
少年笑着:“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走吧,给你煮饺子去,冰箱里还有半盒在。”
“是虾仁馅的吗?”
“嗯,没有胡萝卜的那种。”
孩子眼睛瞬间变得亮亮的。
“是大的还是小的那种?小的我要十个可以吗?”
“我记得是小的,不撑吗?”
“十个刚好吃得下。”
“好。”
“哥?你怎么了?”孩子长大了不少,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极为明显的慌了神。
“没事,别怕……乖,别怕……”
“哥!你怎么了?”
年轻人的手轻轻抬起,指间拂过孩子的脸颊,正想用手抚摸孩子的脑袋,却没有力气了,手指划过孩子那稚嫩的眉眼,垂落下来。
“别怕……”唇瓣上下一碰,声音轻如耳语。
“哥!”
“哥哥!”是施华年的声音。
施亦难愣愣地转头看他,施华年神色担忧,紧张地看他:“大哥到底怎么了?”
“他……唔——”
施亦难全身颤栗,喉咙如同被卡住,像先前某个时刻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呼吸也变得沉重又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