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数久了,栏杆外侧的黑漆被脱落了不少,露出的金属表面已经起了氧化反应,生了些棕红的铁锈。
施亦难搭在栏杆上的手臂小幅度地晃动着,指尖摩挲着那一小块铁锈,铁本身具有的寒意夹杂着雨水顺着指尖透入手掌心。
“亦难,阳台冷,别在那儿站着了,先过来吃早饭吧。”
施晨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孩子翘着两条细长苍白的腿,身上套着件对他过于肥大的毛绒睡衣,他坐在阳台角落放置的躺椅上坐着,不动声色,似乎在想什么,并没有听见屋里的人在说什么。
窗外阴云密布,正下着雨。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不宽的河,河岸边种植着常青乔木,一眼望去,尽是绿意。
抛去让人不太爽的阴雨,就仿佛正值夏季。
可能是因为感觉到了冷,孩子晃晃他的小腿,收起来缩进了睡衣里,蜷起来的他像极了一只冬日里缩在阳台思考猫生的猫。
“小家伙一个人缩这儿思考人生呢?”
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含着笑意。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便被人抱了起来,那人极为细心的找了条毯子裹着他,那条毯子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上面还留着从取暖器上带来的温热。
孩子缩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去,看到的是一张带着笑的侧脸。
那笑与哥哥不同,他笑得极为张扬,极为灿烂。
他怕自己摔下去,用双臂环住了韩江的脖子,低声嘟囔:“什么小家伙?你当是在喊猫呢?”
“瞎嘟囔什么呢?”韩江轻声笑着,“穿那么少也不怕着凉了,大冬天的,小心点,感冒了就吃不了你想吃的那些好吃的了。”
“真不冷,今天长宁的气温在五至十摄氏度,比昨天暖和。”孩子不满地眯起眼,靠在韩江的肩膀上,“而且我刚刚才洗的澡,现在热。”
“那就更应该多穿点了,一冷一热更容易感冒。”韩江把孩子放在床上,俯下身帮他把毯子裹好,“让你听的那些科学音频在听吗?那都是生活常识。”
“哦。”孩子面无表情地点头。
“是不是很有趣?”
“是。”孩子依旧面无表情,“有趣得我都听睡着了。”
“……”
韩江扶额掩饰自己的无语。
“算了,你先把衣服换了,换完出来吃饭,等会带你出去玩。”
韩江替他掩上了门。
“下雨天有什么好玩的?”
孩子压着声音抱怨,轻松地换好衣服,思索片刻,拉开衣柜门找了件黑色的外套披上。
他不经意间看见了角落里唯一一件不同色的卫衣,脑海中响起韩江调侃的话。
“小家伙,你衣柜里怎么都是黑的?来,下次穿这件。”
孩子冷哼一声,“嘭”地关上了柜门,拉上拉链。
“关你屁事。”
桌上摆着几只碗,他拉开椅子坐下,把其中一直碗里的蒸饺吃掉,眸子边扫着四周:“我哥人呢?”
“他学校里有点事情。”韩江边说,手指边不停地在屏幕上点击着,似乎在打字,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话语有些含糊不清。
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坐到孩子身边来,露出一个极为恶劣的笑来:“所以这位小朋友,今天只有我们俩了,所以你刚刚在房间里说谁‘多管闲事’呢?”
这人听力好得不行。
孩子神色不变,照样吃着自己的蒸饺,他眼皮都没抬,把筷子扎进白煮蛋里,笑了笑,指了指一边鱼缸里的金鱼:“它。”
金鱼:首先我没有得罪你们其中任何一位。
韩江看着那白煮蛋,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抿了抿嘴,笑了笑:“哦。”
说的他好像真的信了一样。
饭后,韩江如之前说的一般,带着孩子出了门。
等到了才知道,原来韩江说的“玩”,就是带他来商场里买生日礼物。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地眯起眼。
“有什么想要的?”
韩江蹲下身子,笑着问他。
孩子略微发愣地看他,一听这话,低头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好像没什么。”
“没事,慢慢想,不用着急。”
他做的事情和他说出的话一样,还真的带着孩子慢悠悠地进了一家店,又慢悠悠地逛出来,又进下一家,又晃悠出来。
孩子手里抱着一杯鲜榨果汁,忽得笑了起来:“怎么和老大爷饭后散步似的?”
“可以这么说,当然,前提是你没想好要买什么。”
“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你没看上那些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买?”韩江笑着,“你可以慢慢来,挑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把人家东西弄坏弄脏就行了。”
韩江手插着口袋:“这边人多起来了……”
他边说着,便把孩子抱了起来,看着孩子愣住的神色勾了勾唇角:“前面人多,我怕你走丢了。”
这可真是个抱孩子的正当理由。
“吸管小心点,别扎到自己了。”
“我又不是三岁小毛孩。”
“小家伙,别忘了你也就五岁,你还是个小朋友。”韩江得意地笑起来,“别以为不用上幼儿园就不是小朋友了。”
“哼。”孩子不太高兴地冷哼一声,把脑袋转开。
那是因为那边的老师认为他没有必要和那些傻傻的小屁孩混在一起好吗?
“要不就买点什么吃的吧?”半晌,孩子回过头问他。
“吃的是吃的,礼物是礼物。”韩江摇头,“再想想?”
“你帮我想。”
“嗯……什么都行?”
韩江抱着孩子走进一家装修精致的店铺里,让孩子挑了一只喜欢的信封和木盒。
“这是干什么?”
回到家后,孩子摇晃着木盒,上面还带了锁,配了把钥匙。
“给你写信。”韩江俯身写着,边不忘回答孩子的问题,“等你长大以后再打开好不好?”
“唔。”孩子含糊地回答,点了点头,“反正我现在也看不懂。”
“你看你哥哥的论文怎么看的?”韩江笑笑。
孩子闭了嘴。
良久,他又开了口。
“那哥哥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怎么?想送我礼物?”韩江难得抬起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孩子迎着他问询的目光,郑重其事地点头,开口:“可你喜欢什么?我的钱不多,希望你想要的不会太贵。”
韩江他想了想,故意说:“可我想要的东西很贵很贵,怎么办?”
他边说着,边放下笔把信抖了抖,在光下观察到墨干了,才把信仔细地折起来,开了锁放进木盒里,重新锁好,又细心地拿了根绳子把钥匙挂在锁边。
干完了所有事情,他才抬起头来。
孩子背着手,略有些失落地站在那里敏思苦想什么,好像很苦恼,还有些不知所措。
韩江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有些后悔开了这么个玩笑。
他俯下身子,安慰地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但有一个,是你可以实现的。”
“什么?”孩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的。”
“可这不是给我的吗?”
“是啊,给你的。”韩江勾着唇,“谁说生日礼物不能给别人?”
“不行,你要许你想要的。”
孩子极为认真:“要不这样吧。”
孩子不只想到了什么,跑进房间,又跑出来,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本便签纸和一只笔。
他撕下一张纸,画上了一颗星星,写上日期,放到韩江手边。
“我现在没钱,先欠着你,等以后我有能力实现了,你就把这个拿出来。”
韩江微愣,,拿着那张便签纸,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忽而笑了,指尖轻轻拂过孩子的发顶:“好,那可要说到做到,小家伙。”
“我说了,别叫我小家伙。”孩子点着头,听到这个称呼不高兴地撇开了头,可两只小手依旧牢牢地抱着那只木盒,清澈的眼眸中却是含着笑的。
“你别弄丢了,我就不会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呢?
门铃被按响,孩子跑去开门,看见的,是一只黑色的纸袋,抬头便是哥哥的笑脸。
施晨把东西放下,把黑纸袋递给孩子:“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亦难。”
“本来想过几天等你生日了再送你的,但感觉这件东西可以提前给你。”
“是什么?可以打开吗?”
“可以,你打开看看?”
孩子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很小的袋子,他有些疑惑地拉开袋子,里面是一把钥匙。
钥匙上穿了绳子,孩子挂在脖子上,一直垂到腰部。
“来,我给你调整一下。”
“这是家里的钥匙吗?”
“是,下次亦难无聊了,就可以自己出门转转了。”
“那万一我长大了,戴不上了怎么办?”
“到时候哥哥再帮你调节。”
施晨把背包丢到沙发上,不经意间瞟到了那只木盒,视线扫过韩江,没说什么,进了厨房。
过了不久,施晨就拿了碗筷出来了。
“午饭就不做了,我买了熟食回来。”
“有酸辣土豆丝吗?”
“有。”
“哇,谢谢哥哥。”
韩江假装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谢我呢?”
“你又不一样。”孩子哼了一声,“你那是等价交换,不讲谢或不谢的。”
“小没良心的。”韩江装作不满。
午饭过后,韩江有些困倦,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
孩子只穿了双袜子,轻轻俯下身,趴在韩江耳边飞快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说完,飞一般地溜走了。
只留韩江一个人在那儿愣神。
这年头,小家伙都这么嘴硬心软吗?
但是,他真的好可爱啊。
韩江抿着嘴笑起来,仰靠在躺椅上,小臂遮挡住他的双眼,掩住他难以掩饰的笑意。
真的好可爱。
好喜欢。
房间门后,孩子抱着木盒,赤着脚来到床边,蹲下来,把木盒放在床底下,就像得了糖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施亦难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指尖拂过已经落了些灰的木盒,手里攥着钥匙,打开了那装有十几年来韩江写给他的信的木盒。
盒子一打开,各色的信就落了满地,每只信封上都写了日期,他的眼睛像猫一般眯了起来,挑出了那封格外显眼的信。
是记忆里的明黄色。
施亦难不动声色地打开信封,抽出了那张信纸。
信纸平整,边缘却有些泛着淡淡的黄。
“亲爱的亦难小朋友。”
韩江那样叫他。
“生日快乐。”
“打开这封信时的小家伙,让我猜猜你几岁了?七岁?八岁?还是十五岁?十六岁?猜对了也不要惊讶,你要相信你哥哥我的直觉,你哥我的直觉,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施亦难嘴角抽搐,轻挑起眉。
当年韩江这么傻的吗?
韩江这些年变了不少。
施亦难记得,曾经的他是那样锋芒毕露,骄傲得不可一世,年轻气盛。
似乎是施晨死后,他便渐渐敛了锋芒。
但这也太自恋了吧?
“算了,不和小家伙你开玩笑了,免得你觉得你哥我是个傻子。”
“小家伙,我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一路顺畅通行。”
“不瞒你说,我曾经拥有过很多很多异想天开的愿望,那年见到你的时候,哥哥我遇到了不好的事情,情绪处于很深的低谷,一直走不出来。”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是不是不欢迎我,我甚至想过死亡,可不敢去死。”
“但那天我见到了你,听着你说的那些话,我不禁自惭形秽,我竟需要这么小的孩子来安慰了。”
“那天之后,我发现,这些事情竟然对我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了,我的心理医生很惊讶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说,我很幸运,能遇到这么一个孩子。”
“我也觉得我很幸运,能在触碰到死亡线之前退回来。”
“谢谢你,我的小家伙。”
“请允许我这么叫你。”
“我和你哥哥施晨真的很爱很爱你。”
“我们希望你可以不受苦难与折磨,安稳地过完一生,但又怕你觉得这样的人生太过于枯燥,我们也是很苦恼。”
“我们聊过很多很多次,最后发现,只要你成为你自己就行。”
“小家伙,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在你的生命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是你决定的。”
“所以到了最后,我们只希望你能把人生过出你想要的姿态,无论什么样都可以。”
“不用拘泥于世俗,只要你想,去做就行。”
“如果你干了那些违背人理道德的事情,哥哥也阻止不了你,到那时候,我们只能劝你回头,可干预不了你。”
“我不敢想象如果你真的成了那样的人,我们是该心疼还是愤怒。”
“可既然是你的选择,也许你有你的意愿,你有你的世界观,价值观。”
“但那时候我们不得不离开你。”
“所以请你不要成为一个坏人。”
“因为我们不想离开你。”
施亦难仿佛看见了韩江伏在桌上写字的样子。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一时间看着那行字,咬住了后槽牙。
“小家伙。”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希望你可以去看看。”
“你会遇到很多很多性格各异的人,各种各样的事。”
“但是请你记住,如果你在外面受到了伤害。”
“别忘了,你还有个家可以回来。”
施亦难神色有些复杂。
“不论你做了什么,这个家永远为你敞开门。”
“这个家,永远等你回来。”
“这是我和你哥哥共同承认的事实。”
“所以啊,不要在害怕别人说你没有家。”
“你有一个——比他们好千倍百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