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洗漱完毕,随手捞过床头的手机,发现“小明”转来了最新一期的稿酬。她未加思索地点了“收款”,那头却突然发起了语音通话。
“……”
AI虚拟助手还可以通话?周漾疑惑地按下了接听。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应声。
她试探地问:“你是小明程序?还是……小明的程序员?”
那头的声息似是短暂地滞了一瞬,很快便有轻快的笑从听筒里漏出来。
钟佑麟说:“周周,是我。”
“哦……”周漾的掌心抚上额头,漫不经心地环顾房间,视线定在台灯下的急救理论书。
钟佑麟又不出声了。
她等了几秒钟,平静地问他:“有什么事儿吗?”
自那日他醉酒后,她还没怎么跟他交流过。他于她而言,又成了网线另一端的“小明”程序。
钟佑麟问:“最新的条漫是刚完成的吗?”
这一期她画了醉酒程度科普与相关急救方法,不知那头的人是不是对号入座了。不过,既然他发来了稿酬,就证明他认可了这期的内容。
她未加解释,坦然地应了一声:“嗯。”
“哦……”
绵长顿挫的呼吸从那端传来,就是没再有半句言语。
周漾越发疑惑,这么含混吞.吐,一点也不像她认识的钟佑麟。她又问一遍:“还有什么事儿吗?”
似是觉察她想挂线,钟佑麟迅速地说道:“我在网上订了折叠床。”
周漾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晚的顺嘴一提。
她这才开始怀疑,钟佑麟这通语音聊天,可能真的只是打算纯“聊天”。
“哦。”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挺好的,下次喝多了自己去上头按规范姿势躺好。”
“……”
钟佑麟沉默片刻,“我以后,尽量不喝酒了。”
周漾微微挑了挑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心头慢慢化开。
他说的是以后,她瞬间想到的却是以前。
以前,他烟抽得凶。她总是以健康为由,半埋怨半撒娇地劝他戒掉。而他最多只是不再当着她的面抽烟。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周漾自嘲地笑笑,嘴边一句“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必向我汇报”呼之欲出,犹豫半秒又咽下,凉凉地说道:“确实要少喝。毕竟不是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享受免费急救的。”
那头还没搭腔,她话锋一转,嘿嘿笑了两声:“或者,我们谈谈上次的出诊费?”
“……”
趁他无言以对,周漾赶紧切入结束语:“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
“好啊。”钟佑麟微微抬高嗓门,“出诊费多少?我转给你。”
“……”
这人今晚真够闲的。
她生硬地重复一遍:“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
“周周。”他低声唤。像慢慢地从紧仄的心室挤出声音,再压着喉咙顺出来。
周漾的心跳骤然加快。
那头又唤了一声:“周周?”
这次是她熟悉的、低幽而蛊惑的音色。
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但很快,她就扬声问道:“钟佑麟,你不会又喝多了吧?”
“没有,我……最,近都没有喝酒。”听筒里的话语开始断续不连贯,像浸在水里悠悠地晃荡。
周漾毫不客气地提醒他:“如果你觉得身体不适,请自行拨打120。”
钟佑麟无声地笑起来。
他歪在阳台的躺椅上,眯起眼望向远处世通大厦的绝顶霓虹。
有多久没这样与她聊天了?听她不假掩饰的情绪,听她清润自然的嗓音。
如果当年他没有不告而别,沉潜在伤痛里对旧日所有关联避而不见,现在他与他的“周周”是否正相拥而卧彻夜长谈?他又是否会向她打开心底那块结痂的角落,迎进她温柔的安抚与善意的怨怼。
可是,如果没有那段宛如孤独沉潜在深海里的痛苦时光,他也许依然意识不到,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蓝蓝绿绿的色彩在视野中慢慢模糊了起来。匀停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颈边的手机上。
周漾没有立刻结束通话。医护人员的职业敏.感令她无法对有些失常的人置之不顾。
她找来充电器,给手机续上电,躺在床上翻覆了一会儿。
微信的语音通话界面还亮着,听筒里没有传来任何异响。她猜想,他应该只是睡着或者忘记挂断了。
手机慢慢从掌心里滑脱。
钟佑麟睁开眼,头顶的夜空泼墨般浓黑,目光过处,连户外的霓虹都变得熹微。
倒是躺椅边长亮的屏幕,带着一小束暖光,长.驱.直.入他的眼底。
他捞起手机,发现还停留在“小明”与周漾的微信语音通话界面。
心里似乎也亮堂了一些。
冰凉的机身贴近微温的脸颊,那头没有任何响动。
犹豫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周周,我一直很想你。”
楼下几声模糊的鸣笛穿透耳畔,听筒里始终安静。他看了眼时间,苦笑了一下,挂断了通话。
周漾是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唤醒的。
电话那头,黄齐云说:“周漾,中心紧急接了个转院任务,正在调派车辆。老袁和阿潘没问题,你能过来吗?”
她一骨碌翻起来,迷糊盯了眼座钟的时间:九点二十三。
“能,我也没问题!”
一通洗漱疾如风。出门的时候,周漾把刚到家的许悄悄吓了一跳。
“你今天不是晚班吗?”
周漾嘴里含了口水,艰难地咽下去,来不及跟她详细解释:“紧急调度,派上了。”
坐上网约车后,她才得闲翻看微信消息。
急救车接转院任务的情况并不少见,大多是因为在院病人突发急症,所属院不具备进一步治疗的条件,需要转院进行后续治疗。有时为了将患者及时送院,急救调度中心还需要与交.警部门联动,警医合力,确保送院路上安全顺畅。
这次的患者原先就诊于红岭一院,要转院去离东华一百五十多公里的熙城市进行肺移植手术。
周漾仔细阅读调度中心大群里援引的“红一”病患情况说明:男,20岁,清江县人,百草枯中毒66天,肝肾电解质功能已恢复正常,但双肺严重衰竭,目前以气管插管和呼吸机支.持为主。患者家属申请转院至熙城市第三人民医院进行双肺移植手术,获该院接收。
“腾云驾雾”群里,她的出车伙伴们已经就这一病例讨论了十多分钟。
社会你云姐:「就是那趟我们接的那个小男孩,老袁有印象吗?和家人赌气喝药的那个。」
PeterPan:「我记得,得有两三个月了?」
老袁:「这么久还没治好呢?」
社会你云姐:「那可是百草枯啊!今天听到派车任务我一下就想起来那孩子当时的样子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哭喊不想死。」
社会你云姐:「我还跟了一段时间他的后续。红一主治的吴医生可上心了,隔天跟我聊他的治疗情况。真的惨,什么方法都在用,但就是一天天等死。」
老袁:「就算有后悔药也解不了毒啊。」
PeterPan:「喝药的时候也没想想会不会后悔啊。」
周漾的手指慢慢地划过同伴们的对话框。
阴天,车窗外是一片茫茫灰白,行道树的枯枝了无生机地伸向天空。
之前她以为这是一次平常的转院任务,甚至在看到大群里的病案说明时也只是想,难怪要转到熙城三院,那里的肺移植手术全国领先。
她却不曾料到,这件病例牵连着一起本可以避免的悲剧。
周漾很快就见到了黄齐云口中的“小男孩”。
担架床飞快地划过来,红岭一分院的医护人员帮手袁小伟和潘辰把病患抬上急救车。
非常轻飘的动作,因为床上刚满二十的年轻孩子已经枯瘦得仿佛没有重量。狭长黧黑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目光紧随着黄齐云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的颈子上插着好几根管子,稍微扭动一下都显得困难。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隐隐遮蔽着他身上溃烂的皮肤伤口。
“上呼吸机。”
周漾随着黄齐云的吩咐迅速动作着。
一旁,男孩的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反应。
她的面色憔悴焦黄,额头沟壑随着拧眉的动作轻轻起伏。
“小宇啊,我们马上就去熙城了,啊。”
一切就绪,红岭分站079号急救车离开东华市红岭区第一人民医院,加大马.力往高速路口驶去。
从东华到熙城,走京华高速,大约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可以抵达。
多争取一些时间,就多给小宇一分生机。车组所有同伴都明白这个道理。进入高速后,袁小伟猛踩油门,开得飞快。
黄齐云一边观察小宇的状态,一边随口说道:“以后,得让中心多调度几辆配呼吸机的急救车。各类情况都能应付。”
他们今天之所以被派了这单紧急转院,正是因为079号车是东华为数不多的配有呼吸机的急救车,他们所在的急救分站也离红岭第一医院最近。
周漾默默记下。
黄齐云抬头,目光与小宇的碰在一起。她口罩上沿的眼睛微微弯起,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嗨,你还记得我不?”
小宇略略点头,指尖轻动,被母亲松松地握在手里。
“我们现在去熙城等肺源,等到了就可以进行移植了,你别担心啊。”
男孩的胸腔突然剧烈起伏了几下。周漾惊跳起来,一眼扫过监护仪上并无异常的数据,又看回病床,只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男孩两颗窟窿一样的眼窝涌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黄齐云赶忙起身安抚男孩,“都坚持那么久啦,再等等咱们就有希望了。”
小宇母亲把孩子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苍老的脸庞皱成一团,努力克制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66个日夜,1584个小时,95040分钟,身与心的双重折磨,对于普通家庭几乎灭顶的经济压力,层层重担叠加之下,小宇与家人仍没放弃对生的渴望。
周漾油然想起群里潘辰的那句话——
“喝药的时候也没想想会不会后悔。”
此时此刻,她望着病床上痛苦万状的年轻男孩,明白他正用眼泪无言地传达着令人心碎的痛悔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