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熙城三院后,小宇母亲跟着担架床小步疾走,脚下半步一踉跄,后背却始终绷直,瘦弱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模糊。
返程一路,急救车里的气氛很压抑。尽管顺利完成转院任务,周漾与伙伴们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复盘会上,袁小伟感慨小宇家人为留住孩子生命几乎倾家荡产,黄齐云忧虑双肺移植手术只是一线可能而非治愈希望,潘辰重复了一遍“后悔”说,周漾萌生了创作一篇条漫的念头。
因为临时接了长途转院任务,急救中心把这天原本排晚班的黄齐云组调度到了次日的白班。回到东华后,周漾在家稍事休息就打开了手帐本。
她画了一篇名为《后悔药》的条漫,以一个“神使”的身份,带领自杀死者观看他身后一年、五年、二十年的世界。
一年后,他的姓名仍然经常挂在一些人的嘴边。他们叹惋他的离去,心痛没能及时对他给予挽救。
五年后,世界天翻地覆,偶尔有人提起他,很快便被旁人岔开话题,徒留一片尴尬的气氛。
二十年后,所有人如常地生活着。他恨的人、记挂的人都已不再谈及那个消弭于时光黑洞里的名字。
而一年后,五年后,二十年后,爱他的人始终没能走出失去他的伤痛。
条漫的最后,“他”站在佝背掩面的母亲身后,手里紧紧攥着“神使”赠与的“后悔药”。
周漾征询了许悄悄的意见,在旁白里附上了他们精卫中心的心理危机干预热线号码:在你后悔之前,这条热线愿意倾听你心理的痛苦。
她同时科普了120急救热线的拨打方式,附上旁白:在你后悔之时,这条热线为你及时地消除生理的痛苦。
这篇条漫画得很快,从傍晚五点起稿,周漾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线稿。
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小宇母亲的样子。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看着比她妈妈要苍老得多。
周漾怔忡片刻,拧亮台灯,反复查看条漫的细节,举起了彩铅又放下。
黑灰色的线条更符合这篇条漫的叙事风格。
想了想,周漾给最后一页的旁白说明上了色。
这篇条漫在“阿漾手帐”发出几分钟后,周漾收到了钟佑麟的来电。
她迟疑地“喂”了一声。
“周周,是我。”
“嗯。”
这次他没怎么拐弯抹角,直奔主题问她:“新的条漫是刚完成的吗?”
周漾的眉头跳了跳。之前,她和Brightbrain01形成了“发邮件——审稿——定稿——收稿酬”的默契,每一次的急救科普条漫都经过钟佑麟的同意才正式发表在微.博上。但是,今天的内容与“小明”没什么关系,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无需经过他的审阅。
周漾:“对。这不是小明科普急救系列,只是我随手画的脑洞。”
“嗯。”他应得干脆,似乎也没有质疑的意思,“今天不是晚班吗?”
周漾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本来是晚班?”
钟佑麟微微停顿了一下:“猜的。”
“……”
无语之间,周漾无从得知对面的人是怎样关注捕捉着她可望却难及的动向,哪怕并不刻意,也能随时在脑海里估算出她的排班作息。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突然有这样的脑洞?”
他似乎纯粹想要了解条漫的创作背景,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种公式化的盘问。但他又极有耐心,语速不紧不慢,声音轻柔沉和。
原本因他的“盘问”而挑起的一丝戾气竟慢慢消散了。
尽管如此,开口后周漾还是没什么好声气:“钟佑麟,我有什么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你是职业病犯了吗?”
就因为她画了篇跟自杀有关的故事,他就要这样刨根问底?
“周周。”钟佑麟诚恳地说道,“我很喜欢你画的这个故事,也懂你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劝诫采取自杀行为的人。他们如果真的死去,只会把爱他们的人长久地抛在痛苦里。”
他顿了顿:“但是,从心理学专业的角度来说,我不建议你用‘后悔药’的方式劝解有自杀想法的人。”
周漾怔了怔,听那头继续:“首先,他们产生极端念头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正常思考了,后悔或者会不会伤害爱他们的人,那些人在他死后怎么办……这些我们旁观者看得清想得到的,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其次,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产生极端念头,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用轻生的方式报复爱他们的人。这个时候,如果强调表现后者的痛苦可能会进一步刺激到抱着这样念头的人……”
周漾微张了嘴,忍住没打断他的科普课堂。
从一开始不以为然,到后头支楞着耳朵仔细倾听,她不得不承认,“钟老师”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觉得,如果你只是完成一幅记录脑洞的作品,完全没有什么问题。但你的微.博现在有将近十万的粉丝,这里头,很可能会有我们重点关注的人群。而你把你的想法化成的作品发在微.博上,事实上是在进行一种观念输出,你会影响到关注你的粉丝,是不是这样?”
周漾:“……”
发篇条漫而已,这样的预设结果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犹豫了一下,她开口道:“钟佑麟,我懂你的意思了。”
“但条漫最后呼吁大家想要自杀时拨打心理救助热线,实施自杀行为后及时拨打120进行生理急救的旁白真的很不错,我觉得应该保留。”
对方似乎已经沉迷科普他的专业知识,继续自说自话。
周漾只想赶紧把微.博编辑掉,敷衍地应了一声,却被他浑然不觉地打断:“要怎么让条漫内容以简单易读又科学的方式更好地劝解那些有极端念头的人……周周,下次见面聊项目的时候我们顺便讨论一下吧。”
周漾:“……”
她还没答应他的面谈邀约呢,就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下次再说。”
钟佑麟似乎还想说什么,她很快接着说道:“我要删微.博了,先挂了。”
“阿漾手帐”自从与“小明”合作,粉丝数一直稳定增长。九万多关注者多以学生党、教育从业者、医护人员为主。也有很多身份不明的“散粉”是被条漫生动活泼的风格吸引而加了关注。
平日里,她眼熟ID的“死忠”粉们热衷于抢她更新后的评论前排,为她的微.博转评赞贡献流量。
周漾每天都会翻阅评论,那些小姑娘的措辞都很温和,在被她们称作“附录”的评论区里与周漾分享好玩的日常。偶尔得到她的点赞或看到她在粉丝群空降发言,都会欢呼雀跃好一阵子,与很多“饭圈”的追星girl并无二致。
在周漾眼中,她们天真可爱,纯粹乖巧。
有时,忙碌了一天后,她会在她们的留言里得到慰藉。
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微.博能够给她们带去同样温暖治愈的感受。
但是今晚,她的评论区不甚和谐。
她正准备删微.博的时候,发现热评第一的“前排!!谢谢小姐姐的后悔药!”已经盖了三百多条回复楼中楼,这在以往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她不安地点开回复区,原来是一条批评她“自我意识过剩”的评论引起了其他粉丝不满,两方针锋相对地掐起了架。
批评方的意见最初和钟佑麟的意思差不多,大体是说她凭什么对轻生者指手画脚,还用世俗的价值观去评判他们的选择,她没有资格用“后悔”与否来绑架他们的决定。反驳方则从周漾的角度出发,说急救医护人员一直在为挽留生命竭尽全力,无论怎样都不该自我放弃。
周漾简单扫过楼中楼,他们从一开始的认真争辩,变成了互相人身攻击,到后头飙起了脏话。
“……”
她皱眉收起了评论。
随着微.博热度上涨,这篇条漫还在不断收到转评赞提醒,粉丝和路人的骂战愈演愈烈。私信里也有人发来犀利“问候”,基本是责骂她多管闲事,不懂得感同身受。
删除微.博后,骂战双方又转战到了她之前的微.博下头继续掐架。眼看着那篇小明的醉酒急救科普条漫的评论量蹭蹭上涨,还在私信里收获了“心虚删博”的讥讽,周漾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她没见识过传说中的“粉黑混战”。
现在,她需要发了那篇《后悔药》的“后悔药”。
周漾随便翻了翻掐架ID的主页,大部分很陌生,便默认为她微.博里的潜水路人。
想了想,她点开微.博粉丝群里道歉,说明是自己考虑不周才发了那篇条漫,希望粉丝不要和路人争执。
过了半个小时,这场风波看似已经平息。周漾总算放下心来,解下丸子头平躺在床上。
脑子里乱乱糟糟,网友不理智的言论汇成的信息流一股一股冲击着中枢神经,她的耳畔嗡嗡作响。
周漾起身拧开床头灯,伸手捞过写字桌上的急救理论书。
纸张的脆响让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钟佑麟问:“周周,睡了吗?”
她看了眼时间,为了明天的白班,她的确该睡觉了。
钟佑麟又发来一条消息:“因为项目需要,我们想恢复你之前删掉的那条微.博,等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