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进行心理咨询的时候,周漾和钟佑麟在外头的房间等待。
与咨询室类似,会客间也布置得简单清新。同样刷成淡蓝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画作。
周漾不免好奇地走近观赏。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些画的笔触都挺拙稚,胜在线条干净,用色大胆。
看她很有兴趣,钟佑麟解释道:“这些应该都是心理病患的作品。”
他突然出声,周漾吓了一跳,回头发现他正倾身查看她前方一幅题为《逢春》的水彩画,身体离自己不到一尺距离,下巴稍稍下压就会擦到她的头顶,上面刚刮过的胡茬都在视线里根根分明。
她下意识地往一旁挪了半步。
钟佑麟似乎没有觉察,专注地盯着那幅画的落款,嘴角悬起浅浅的笑弧:“这应该就是甜甜画的,就是咨询室里的那个女孩。”
他垂下眼睛,目光落向刚好回头的周漾。
眼中依然是他熟悉的面容,微垂的眼尾透出几分初见般的娇憨,眼底云白,瞳仁似两团黑曜石,散发出坚韧的光芒。
钟佑麟的心头倏然一跳。
重逢至今,他知道她已不同以往,却是在此刻,清晰地于她身上感知到这种鲜明的变化。
空气微微凝滞。他们无言地对视了几秒钟,周漾撇过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所以甜甜是为什么会得重度抑郁症还几次想要自杀?”
钟佑麟沉默一瞬,缓缓吐出四个字:“家庭变故。”
周漾默了声,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
一时气氛再度尴尬了起来。好在钟佑麟似是看穿了她的犹疑,解释道:“在来访者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我们不会透露她的遭遇。”
一个多小时过后,女孩从里头的咨询室走了出来。
她的眉眼舒朗了许多,俯身笑着跟Lu?ky玩击掌游戏。
钟佑麟和周漾起身迎向林医生。
林医生说:“甜甜现在愿意和你们聊聊她的故事。”
她指了指钟佑麟和周漾身后的懒人沙发:“我们就在这儿说吧?比较随意。”
周漾有些迟疑地看着甜甜:“我可以听吗?你的故事?”
女孩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林医生之前发过招募启事,是我主动要求做倾诉志愿者的。”
女孩窝在马卡龙粉的沙发上,抚着趴在她膝头的Lu?ky,娓娓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高考结束那天晚上,甜甜生平第一次去了酒吧。
和每一位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放飞宣泄的学子一样,她和要好的同学在乐声震天的舞池里疯狂摇摆,将一口口辛辣的液体不断往嘴里递送,让酒味在心底荡起对未来灼.热的期许。
鼓点的轰鸣、弦音的翻腾、好友的笑闹搅混在耳畔,遮盖了背包里不停震动的手机铃声。
她太开心,太忘我,忘记如平日里的乖乖女那样向家人报备。
时针走向深夜,暴雨不期而至,撑伞寻觅女儿的母亲失足跌入围栏被雨水掀倒的深坑。
甜甜再见到妈妈,是在森冷肃穆的殡仪馆。
从此人生只剩灰白色。灰是妈妈毫无血色的遗容,白是跪立太久眼中仿佛要往自己倾覆的砖墙。
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没能消弭她人生里的灰白色。
从此甜甜的心一直被思念和负疚感啃啮着,在每一个暴雨如注的日子,在每一个乐声扬起的时分,在与那夜玩伴重逢的瞬间,在不经意瞥见那把折断雨伞的刹那。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心悸,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天外来音——
“如果不是我,妈妈不会出事。”
甜甜的手指陷在Lucky的颈毛中,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有点颤抖:“如果我死了,妈妈是不是可以回来。”
第一次实施自杀行为,是在去大学报到的前一晚。
没有家人欢送,没有殷殷叮嘱,灶台上的饭菜热了数遍,忙碌的父亲仍没有归来。
邻里的笑语笙歌遥远如盘旋在天际,脑海里又开始回荡那两句魔咒一般的话语,甜甜吞下了手头一整瓶的药片。
昏迷不醒的她被晚归的父亲送去医院,入学报到因为一纸“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延宕了一个学期。
……
许是会客间的色调氛围安逸祥和,甜甜述说的语调渐渐平缓,说到诊断结果的时候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她明明在牵动嘴角,却像撕扯着周漾的心。
一旁的林医生安抚般拍了拍甜甜的手背,Lu?ky敏.感地抬起小脑袋往她的方向嗅。
这一次,甜甜是被Lu?ky的小动作逗笑的。她用下巴蹭了蹭狗狗的头顶,继续说道:“然后一直吃药,后来也成了林医生这里的常客,病情却反反复复。特别想妈妈的时候就很想死。但是林医生一直对我说,那不是我的错。”
身为滨海大学大二在读生的甜甜,经历了抗抑郁药物反应和几次不太正规的心理咨询后,最终来到六院的林医生这里进行认知行为治疗。
“我现在坚持吃药和心理治疗,也在网上写日记,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抑郁症这种精神癌症。”
二十岁的年轻女孩,眼底依然没有多少活气儿,心里却慢慢萌生了倾诉的渴望和好好生活的愿望。
周漾他们与甜甜告别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诊室外的走廊上亮起暖橙色的灯,照着女孩笑意微露的面庞。
待她走远,林医生说:“甜甜现在的状态有点反复,但比以往单纯求死要好很多。对她这样的案例,干预的话术就不能以将来后不后悔来引导。”
“我和林医生大致说了下那篇漫画的事。”钟佑麟在一旁补充。
会客室里,周漾接过林医生递来的温水,安静地听她科普自杀干预的相关知识。
直到坐上钟佑麟的车返程,她还没从甜甜的故事里走出来,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女孩诉说的“求死”心理。
Lucky乖巧地趴在周漾膝头,和她一起沉默着。
钟佑麟迟疑了一瞬,熄了引擎,偏过头问她:“心情不好吗?”
周漾自以为表情还算正常,不知道他哪里看出自己心情沉重,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钟佑麟失笑,看向扒拉着她膝头的狗狗:“Lu?ky可以感知人类的情绪。当它发觉对方不开心的时候,会慢慢靠近,用肢体动作安抚,最终让他们放下心防,获得抚慰。”
似是听懂了他的说明,Lu?ky抬起脑袋,冲着周漾“呜呜”两声。
“所以,它看出你心情低落了。”
周漾绕过这个话题:“你还挺喜欢狗的。”
她不由记起,从前有次与钟佑麟一起外出,他盯着路边一只金毛幼犬发了很久的呆。那个时候她甚至想象过,将来二人拥有自己的小家后,过上“一宅一院一狗一猫”生活的情景。
钟佑麟的应声将她从如今想来近乎好笑的少女憧憬中拖拽而出,注意力转移到他轻描淡写般的话语里。
“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家里的狗在陪我。可惜它生病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它被安乐的时候想过以后再也不养狗了,但遇到Lucky后,我想和它一起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比如今天的甜甜。”
周漾沉默一瞬:“你们的项目正式执行后,每天都要面对甜甜这样的群体,倾听他们的故事吗?”
“对。”
“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周漾记得,钟佑麟最初是以让她在这个项目里帮忙为由约她出来。而今天,他们似乎只约略地谈了对于轻生者的疏导方法。
周漾并不认为钟佑麟是请她担任项目干预志愿者的。
“周周,我们的项目还在程序试运行阶段,前期需要大量的数据支持。其中就包括院前急救工作里遇到的自杀案例收集。他们产生应激心理的情境、使用的轻生方式,以及最先抵达现场后,身为最专业医务工作者的你们,针对性采取的最有效的急救方法。再结合后期的心理干预流程,做成各个案例样本,放入我们的数据库。”
钟佑麟不紧不慢地对她解释着,又问她这样的说明是否容易理解。
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因为你刚好也画了那个条漫故事,我自作主张地猜想你可能遇到了自杀的病例,所以请你来这里和林医生聊一聊。将来如果你遇到其他实施自杀行为的病患,不仅可以从生理上急救,也能有效地在现场进行心理上的临时危机干预。”
周漾回想之前林医生的话——
“如果想传递生命至上的观念,不要一味指责他们的选择,或者让他们认为我们在指责他们的选择。要肯定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说服他们寻求专业的心理干预。”
如果她答应钟佑麟的邀请,就意味着要翻检东华急救中心近几年的病案,从上百甚至上千的自杀急救案例里做出总结,也因此,会亲身感受轻生者们的百样人生。
那其中的人,或许像小宇因为一时赌气走向绝路,或许如甜甜抱着负疚感认为能以死换回逝者。或许有她接触过没接触过的被抑郁症这样的精神癌症折磨的人,或许也有林医生口中的、为了报复他人而了结自己生命的人。
汽车徐徐启动,窗外的路灯成排倒退,很快汇成模糊的光流被远远地抛在后头。
周漾静静地抱着Lu?ky,眼底不断闪过车窗外的大片霓虹斑斓。
“一起吃个晚饭吧。”
钟佑麟看了眼导航,前方快到滨江商业区了。
周漾沉默一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问他:“萧若的死,是一种报复吗?”
汽车在红灯亮起的路口戛然停下,钟佑麟转脸看向副驾上的人。她歪着头迎向他的目光,表情真诚,像是真的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终于用这个名字掀开往事一角,也让他正视自己从事“生音”项目的初衷。
这个名字,有关他们恣肆飞扬的青春,敞落在地下乐坛的野心梦想,还有,埋藏进白雪堆里、难以言说的伤。
在她坦荡的注视中,钟佑麟突然有些坐立难安。
他思考了一下:“周周,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题,关于轻生者做出选择的意图。”
周漾又问:“你做这个项目,是因为萧若,对吗?”
“对,但并不完全是。”
钟佑麟注视着前方的信号灯,右手指节轻扣方向盘。
周漾的视线从他明显僵直的小指上移开。
“就我所知,还有一些从事这个项目的团队,大家都是奔着挽留生命去的。”
他顿了顿,坦然望向她的眼底:“周周,我们的目的和身为医务工作者的你们一样。”
“只是,因为萧若,我可能比其他人更多了些感同身受。”
周漾低头,下巴埋在Lu?ky的颈毛中。
信号灯由红转绿,她开口轻声说道:“钟佑麟,我脑子有点乱,想回家休息。”
“……好。”他未加犹豫,右打方向盘拐向安然苑所在的晨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