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佑麟随手把从楼下便利店买的自热饭扔在了办公桌上。
事务所除了他空无一人。下午的时候,他以自己“有重要的项目会谈”为由,建议其他伙伴今天提早下班。
为了这次“重要会谈”,他预设了好几种方案,力图深入浅出地向周漾科普自杀危机干预要点,让她理解他们的“生音”项目,最终无所顾忌地加入其中。
他很清楚,项目执行过程中,他们需要医院急救部门的援助,前期也希望他们帮忙提供各类支撑数据。但这些事,不一定非要周漾来做不可。
手机备忘录响起提示音。
8点30,约咖啡厅继续聊项目。或送人回家约下次见面。
他像个初次追求女生的青涩小男孩,收集了几十家口碑餐厅,制订了严格的日程表,甚至分情境演练了邀请周漾一起吃晚饭的话术。
钟佑麟删掉备忘条目,涩笑了一下。他之前几乎笃定,周漾会答应他的请求。在与急救相关的事情上,她绝不会含糊。而他也认为,两人哪怕只是因为公事牵连在一起,只要执行工作的时候,他的身边有她在,他就很满足了。
可他的确没想到,周漾会直白地掀开那面厚重的往事幕帘,让那个名字、那道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二人之间。
她发问的时候,表情真诚,目光专注,语气里没有丝毫诘责的意味。所以在那一刻,他真的在心底打起了“说来话长”的腹稿。但周漾又似乎并不怎么执着于具体的答案,把话题岔开到他研发项目的初衷。
告别的时候,她说:“关于收集整理院前急救自杀案例数据的事,我考虑一下再回复你。”
钟佑麟囫囵吃完晚饭,打开电脑检查“生音”程序测试数据。
一个礼拜的程序试运行过程中,他们已经在各大社交平台捕获了包括周漾之前微.博评论里那位网友在内的数十位自杀高风险人士,并且邀请合作方六院的心理危机干预专家介入疏导。
目前,“生音”项目已经和所需的联动部门如网警、心理危机干预中心还有医院等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钟佑麟希望加入试运行期的反馈以完善路演项目书,为之后招募大量志愿者、寻找更多合作方提供更有效的支撑。
临近午夜,他关掉电脑。
今晚手机很安静。他的个人微信上,周漾还没有通过他加好友的申请。
三年前,处在心境障碍中的他,剪断手机卡、注销微信,决绝又不体面地逃避着所有人的关切。也因此,弄丢了生命里又一个重要的人。
他想把她找回来。
尚无睡意。钟佑麟取下会议室墙上的那把吉他,坐在拉开的折叠床上轻轻拨弄了两下。
他试图用右手小指勾起断掉的E弦,却总是扑空。
这么多年过去,这根“义指”依然不具备任何实用功能。尽管它看起来跟真的手指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少年时的一场事故断送了他的小指和钢琴家的梦想,他不会在萧若的提议下,让梦想在一支虚拟乐队里得到某种意义的延续;而如果不是因为萧若的骤然离世,他不会跨入一个此前完全陌生的领域,从接纳自己的痛苦到倾听他人的心声。
上了锈的琴弦依然发出铮鏦清响,不成调的旋律中,钟佑麟仿佛看到萧若在冲着他微笑。那笑容里又带着几分狡黠的味道,就如他每次练团结束、落下最后一个和弦尾音时展露的意气风发。
萧若用一场死亡撕开了自己人生中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在那之前,「号角」其他伙伴都认为那个明朗自信、偶尔毒舌不羁的吉他手会与心爱的姑娘一起走向光灿的未来。
钟佑麟不禁想,如果轻生者真的像周漾条漫里画的那样,能够观照到自己死后的时光,那么看到三年多以后,他努力延续着其他人的人生,萧若会作何感想?
周漾问他的那个问题,他心里其实也并没有确切的答案——27岁的萧若服下药物躺进雪地的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报复伙伴们曾经的忽视与无动于衷吗?
他研究了三年的心理学,深深地明白,在自杀危机干预中,心理学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不止是“自杀者为什么选择自杀”的问题,还有自杀者遗族(注①)所遭遇的心理创伤。
而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能对周漾解释清楚的。
清晨六点,钟佑麟收到周漾通过好友验证的消息,附带了一条长长的回复:“我很理解你们设立项目的初衷,也赞赏你们为挽留生命即将付出的努力。但我还没有准备好去了解很多人的人生故事,也担心会因此不断地被提醒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加上不久后我们要开展急救技能大赛,时间上也不够充裕。所以很抱歉钟佑麟,在你这个项目里,我帮不上什么忙。”
钟佑麟咀嚼着她字里行间里的措辞,视线在“曾经经历过的事”那里停留良久。
他理解她的犹疑与拒绝,并不失望她选择拒绝。不是每个人的心理都足够强大,强大到屡次承受来自陌生人的负能量。
耳畔又响起她语气诚恳的问询:“萧若的死,是一种报复吗?”
他的眼皮跳了跳。
他可能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周漾也算是“自杀者遗族”之一。这个概念,不该一味地以关系亲疏来定义。
「周周,你是不是」
成型的文字删删改改,他犹豫许久,最终按下发送键。
1010:「了解了。比赛加油。」
地铁上,周漾盯着手机界面钟佑麟的微信昵称出了会儿神。
几年过去,他的新号还沿用了当年她给他的俏皮代号。那个时候,她不肯好好地喊他的名字,人所到处,把“1010(幺零幺零)”四个数字喊得清嫩脆利、抑扬顿挫。他屡次严肃地更正她,却总在她扬声呼唤时很快地做出应答。
到站了。她迅速压下突如其来的鼻酸,深吸一口气,快步迈出敞开的车厢门。
以后,除了在线上与钟佑麟交流“小明”条漫,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周漾心里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今天079车组原本是晚交班,因为黄齐云之前提了一嘴“急救技能大赛”,潘大小伙儿十分重视,非要把大家召集起来进行赛前演练,还在“腾云驾雾”群里强调,现在开始到初赛前,每个人的碎片时间都要利用起来,该背理论的背理论,该搭档实操的进行实操。
但当搭档周漾准时出现在办公室,按照他的指令跪在地上对“小明”进行持续的胸外按压时,潘辰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浮现了微妙的嫌色。
他指着一旁的监护仪:“这别说给反应了,一分钟过去了,你100下还没按到。要快,要快啊!”
周漾昨晚因为回忆泛滥而失眠,身上没什么力气,早上收到钟佑麟消息后心情也很低落。这会儿被潘辰催促着,又急又上火,整个按压手法都不对了。
“我去,你在干嘛啊?哎哎哎,你看你手那位置……”
许是看周漾脸色不好,袁小伟赶忙打圆场:“小周啊,是不是没吃早饭?”
他的本意是提醒她不要挨着饿练习,此刻的周漾听来却仍像讽刺她力气小不专业。
偏偏潘辰又补刀:“你这还是专业的急救人员吗?你怎么拿到执业资格的啊?”
“行了!”袁小伟使劲拍他,“你是组长还是阿云是组长啊,打那么大官腔。”
黄齐云抱着手臂旁观了一会儿,说:“周漾,你先起来吧,我们待会儿再试试。”
周漾跪了快十分钟,身上软绵绵的,胃里盛的包子热粥开始翻江倒海。
起身后,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的金星驱散。
黄齐云递过一杯泡好的速溶咖啡:“没睡好吧,黑眼圈都要掉嘴角了。”
“谢谢齐云姐。”
黄齐云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哎哟,年轻脸蛋的手感真好。可再多的胶原蛋白也经不住熬夜挥霍啊。”
周漾:“……”
潘辰闷声不响地绕到他们身后,从桌上取了烙饼啃起来。周漾一抬眼就从杯沿上方撞上他审视的视线。
潘辰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上午的实扌喿配合不甚愉快。到了午饭点,周漾抱着早吃完早午睡补充精力下午早开始练习的想法,没等伙伴们一起出发,先行跑去食堂打了饭回来。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潘辰不满的咕哝声:“我不想和她配合。太拖后腿了。”
“平时出车不是挺好么?今天她明显身体状态不好啊。”黄齐云倒是好声好气。
袁小伟:“嗐,阿潘肯定是之前跟你比赛配合惯了,要跟小周从头开始培养默契有点不耐烦。”
“什么身体状态不好?年后就预选赛了,这个时候不多养精蓄锐勤加练习,每晚还熬夜疯,明摆着就是态度问题。”
周漾:“……”
失眠也是她的错咯?
“什么叫每晚熬夜啊,不就今天这一回么?”
“今天才第一次配合演练呢,她就敢这样。以后还多等着几回?”
周漾今天本来就情绪恶劣,听到这里,再也没法忍受潘大小伙儿又一次的挑刺儿找茬,端着饭盒径自推开虚掩的门。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周漾面色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桌旁坐下,打开饭盒盖,对几个望过来的伙伴笑了下:“我先吃饭了。待会儿午睡起来继续训练。”
她笑眯眯地把目光转向潘辰:“阿潘要不也早点吃吧,下午齐云姐还要考我们理论部分呢。你呢,急救理论知识肯定是过关的,只是千万不要总绷着神经啊。”
她顿了一下,突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吐露着同伴才听得懂的嘲讽:“别到时候紧、张、得、一、道、题都答不出来,那可就、尴、尬、了。”
黄齐云:“……”
袁小伟惊呆了,他眼里一向好脾气的小周居然怼人了!
潘辰蓦地涨红了脸:“谁谁谁紧张呢?”
周漾不答话,自顾自地扒起了饭。
一时气氛诡异。大姐头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她安排两人配合比赛,本意是希望缓和他们的关系,也是给周漾更多争取荣誉的机会,没想到二人反而针锋相对了起来。
但想一想,潘辰虽然说话难听,陈述的却是不争的事实。她也有点失望于周漾今天的表现。
“吃饭吃饭先吃饭。”
周漾等他们走远,缓缓停住筷子。嘴里糊的饭菜味如嚼蜡,后脑上有根神经一跳一跳,扯得她头皮痛。
碗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看了眼来电人,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