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消息的是钟佑麟,不是“小明”程序。
周漾抱着杯热水坐在书桌前,盯着他的id怔然出神。
她本想说你不也还没睡,指尖顿了下,还是认真地回复道:「嗯,睡不着就想着把稿子画了。」
又说:「关于《后悔药》的ver.2.0,我暂时还没什么想法。等我理清楚了跟你讨论下吧。」
她说的是之前那篇劝导轻生者的条漫,她也有意向把内容修改得更恰当一些,向公众科普自杀干预相关的知识。
1010:「不急。这些科普我们也在计划做,有什么想法碰撞一下就好。」
周漾满身疲倦,脑子里却清醒,电脑屏幕的白光照着她血丝蜿蜒的眼睛。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而这样的状态,她也曾经历过。在几年前刚与钟佑麟分手的时候,每到夜里,她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助地睁着因为流太多泪而刺痛的眼睛,怎么也沉入不了梦境。
事实上,哪怕睡着,脑海中也是噩梦连连。
此时,曾让她悲伤欲绝、形销骨立的人就在网线另一端,指尖敲出看似不带感情的文字,一个一个跃入她的眼中,在她原本沉静的心底搅起涟漪。
周漾压下这股伤感,刚要回他“知道了”,又看到他问:「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吗?」
「是不是因为比赛有压力?」
她心思微动。因为许悄悄的关系,她间或也了解一些心理学知识,但并没有把近期的失眠与焦虑的情绪联系起来。
「可能吧,毕竟是代表组里比赛,不是个人。」
冷场了一会儿。
她以为钟佑麟接下来会进行诸如“放轻松、多听点舒缓音乐”般老生常谈的疏导,不料他问:「周周,让你觉得被排挤的同事,是队里那个年轻男孩吗?」
“……”
不愧是“猜心”专家。
「是。」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她盯着电脑屏幕,这个问题要如何作答?
许是发觉她的迟疑,钟佑麟很快补充:「可能这是导致你情绪不佳的直接原因。」
微信那头,他耐心地为她梳理让她产生不良情绪的缘由,并且告诉她,要先解决对她而言最棘手的问题。
1010:「比如现在最困扰你的问题是失眠,而失眠是因为心理压力造成的。如果能跟队友搞好配合,是不是会相应地减轻压力,放松情绪?这样的话,就要先解决你和队友之间的问题。」
而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钟佑麟的建议是找出根源,对症下药。
周漾思索片刻,除去她原本是热线部员工这一原罪外,潘辰似乎还对她的临场急救能力颇有微词。
「你现在想睡吗?方便接电话吗?」
钟佑麟又发来询问。
周漾看了眼时间,犹豫了几秒钟,捞过手机拨出他的号码。
那头很快就接起,但还是不太确定般问了声:“周周?”
“嗯。”她应得利落干脆。
那头稍作沉默,很快继续给她出谋划策:“改变他人的偏见很难,但不妨试着拉近与他的距离。很少有人会主动拒绝别人的示好求和。尤其,”
他顿了顿:“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周遭陷入深寂,他的话语一句一句拂在耳畔,卷着清朗沉和的声音底色,声波四溅,震得她面皮发烫。
周漾镇定下来,问他:“钟佑麟,你是在给我做心理辅导吗?”
那头愣了下:“算是吧。”
“我没钱付你咨询费。”周漾脱口而出。
她听许悄悄提过六院专业心理治疗师的费用,基本都以小时计,价格不菲。钟佑麟这种许悄悄口中“大拿”级别的人物,收费肯定只会更贵。
钟佑麟静了好久,笑声突然止也止不住地从听筒里溢出来。
他一定是笑得夸张又克制,周漾甚至还听到几声警觉的狗叫。
“Lucky在你身边吗?”
她似乎能想象那头可爱的狗子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嗯。”钟佑麟终于止住笑,对Lucky下了噤声的指令,又回到对话里来:“严格来说,我不是在给你做心理咨询。周周,心理学从业者是不可以为熟悉的人做咨询的,会影响他们客观的评判。我只是,以……朋友的角度帮你做个分析。”
“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你不想让我白帮忙,可以……请我吃饭?”
周漾:“……”
总觉得他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她往里跳。虽然,她的确很想解决近期的这件困扰。
钟佑麟的建议听着玄妙,总结起来不外乎就四个字:投其所好。
潘辰觉得她急救专业度不够,她就表现得更加专业一点;
潘辰认为她比赛会拖她后腿,她就尽力在排练的时候做得无懈可击;
潘辰喜欢打游戏,她就有意无意地向他讨教点升级打怪技能;
潘辰认为自己比她专业,她就多吹吹彩虹屁,顺便向他学习……
至于他作为一线员工的“代言人”,与热线调度部日积月累的矛盾,她也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春风化雨般去调解了。
周漾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感觉压力更大了。
一通循循善诱后,时间已近清晨五点。
钟佑麟打算收线了:“周周,你今天是晚班吧?”
“你又猜到了?”
“……嗯。”他没作解释,“白天好好补眠,晚上拿出劲头来工作吧。如果这样的问题解决方式依然对你缓解情绪作用不大,你还是失眠的话,就可以试着寻求专业人员的帮助,比如服用助眠的药物。”
“我了解了。”周漾反应过来,他白天还有项目的事要忙,为了帮她做分析,他应该是压缩了本就短暂的睡眠时间。
迟疑了一下:“你也抓紧休……”
“周周?”钟佑麟打断她,压着嗓子低声地唤她的名字。
“在。”
她下意识地像以前那样应了一声,又握着手机怔然出神。
“对那个男同事,不要太主动。”
“啊?”她没反应过来,“什么不要太主动?”
那头扬起一声笑,极轻,轻得几乎像叹息。
天蒙蒙亮,阳台上方的吊顶透下一缕微光,Lucky趴在脚边再次睡熟。
钟佑麟搭着毯子和衣躺在睡椅上。
“什么叫不要太主动?”
周漾对自身的讨喜珍贵抱着一种懵然的不自知。
因此,她肯定也不知道,当年她曾以一种如火的姿态,猝然烧灼了他原本荒原一般的心田。
他与周漾的相识,也是因为萧若。明明已经相隔久远,回忆起来却历历如昨。
那是某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彼时在江陵大学读研的他与萧若打赌输掉,迫不得已加入了一帮本科学弟与宁州医科大学女生们的联谊活动。
他是作为“江大门面”参与其中的。对这个身份他毫无兴趣,只是想着去湿.地公园蹭顿烧烤倒也不错。
比起抱着无可无不可态度的他,对方学校的“门面”看起来更困扰一点。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双方学校已经结束了破冰活动。他对身畔几张目光热切的脸庞礼貌示意,迈开长腿去不远处的榕树下抽烟。
人墙有顷刻的坍塌,很快又重新砌了起来。这一次,被围在中间的,是周漾。
隔着几排男生,他看不太清她的样貌,只有乌发上那枚艳红色的蝴蝶结时不时跳跃在他的视野。
钟佑麟仔细回想,刚才互相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似乎也只关注到那枚蝴蝶结发卡了,因为它红得十分端正夺目,上头的水钻甚至在她坐倒低头时刺了下他的眼睛。
这帮来联谊的理工男学弟没什么优越的撩妹技巧,说了几个干巴巴的笑话后,大家就开始进行烧烤环节。
那枚蝴蝶结一直在钟佑麟眼里晃悠。她忙前忙后,帮着串蔬菜、剪肉块,动作干净麻利,嘴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话。侧面看去,她的唇线抿得紧紧的,只是偶尔抬一下头,向对面帮手的人露出个笑容。
钟佑麟从她的手里接过烤得滋滋冒油的串串。他的手扣在盘子边缘,小指微微翘起,拈过一根钢签。
周漾突然仰头打量了他一眼。
这是他头一次仔细端详她。她的眼白澄澈里泛着点湖蓝,脸颊饱满得仿佛能滴下胶原蛋白。最吸引人视线的,是她的嘴唇,唇珠圆润,嘴角天然上翘,卷进面颊若隐若现的酒窝里,给一张原本无甚特色的漂亮脸蛋平添了几分娇憨。
钟佑麟明白之前那几个学弟为什么围着她各种献殷勤了。
他一手拿着餐盘,同侧的肩膀耸上去,耷拉着眼皮与她对视,嘴角一扯,显出几分痞气:“有什么问题吗?”
周漾低下头:“我想说,钢签有点烫。”
钢签是挺烫的。不过她细心地在每根签子上都缠了好几圈纸巾。
钟佑麟没能专注地在榕树下享受这顿烧烤,他要时不时地应付蹭过来的女生无甚意义的搭讪。
等他捧着装了钢签的盘子回到队伍中间,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吃完的人。
他扫了眼清洁区,大部分的餐具已经清理完毕。周漾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默默地走到水盆旁边。
而之前与他谈理想人生哲学烤肉好不好吃的姑娘们此刻正纷纷跑去湖边拍照凹造型。
钟佑麟捞出水盆里沾了洗洁剂的钢签猛搓了几把,又放入一旁的清水里摆干净。
周漾眼皮微抬,但没有看他。他伸手从她肩背处绕过,准备把洗净的签子放进右边条桌上的收纳箱。
许是与她挨得太近,他感觉到她猛然绷紧了身体。然后,她侧过脸,视线掠过他的右手,又很快低下头。
钟佑麟的手臂停在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的尴尬幅度。他想了想,还是从她身后绕了过去,顺便把折叠条桌清理了一下。
周漾已经把他之前用过的餐盘洗干净,也放进了那只收纳箱。
然后,她突然抬头问他:“她们说,你是吉川人,是吗?”
他挑了挑眉,猜她口中的“她们”应该就是正在湖边自拍的那群女生。
“对。”
“她们说,你以前来江南旅行过?”
“唔,是的。”
钟佑麟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管,懒懒地倚在条桌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这才发现,她的发顶盘着两条漩儿,在蝴蝶结翅膀缝隙里若隐若现。
长辈们都说,两条漩儿的囡,脾气坏。
但他怎么看,周漾都只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配着清澈甜润的声音,使她看起来比自我介绍里的十八岁还要稚嫩一点。
而且,显然她没有任何搭讪异性的经验,开口就是“她们说”。
他脸上挂着饶有兴味的浅笑,猜想她下一句对白,是想听他说说吉川话,还是了解他心中对江南的印象。
不料,周漾低头,视线移向他随意插进夹克衣兜的右手。
“那么,你的小手指是……受过伤吗?”
烟蒂潮润,渗出里头苦涩的烟草味,充斥在口腔中。钟佑麟缓缓收住脸上的笑。
他遇到过的搭讪者,或是第一眼被他的身高皮相吸引,或是对“江大钟佑麟”早有耳闻,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周漾这样,一下子看穿他的身体缺陷,还直截了当地向他本人开口确认。
许久,他伸出僵硬的小指晃了晃,语气十分随意:“小时候偷我妈钱,被她发现后打断了。”
周漾饱满的脸蛋夸张地嘟了起来:“真、真的吗?”
他又绷不住笑了。她明明戳到了他的痛处,却给了他自我解嘲的机会,他居然觉出难得的轻松。
“还有问题吗?”
见她目光依然胶着在他身上,他又问道。
“嗯,她们说,你还没有女朋友。那么,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她的声音压得低,吐字却异常清晰。
钟佑麟下意识地攒起了眉头,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她。
就算是她口中的“她们”,也仅只攀谈几句爱好特长,索要一番联系方式,眼前这姑娘,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周漾看起来有点害羞,双颊绯红,但没有躲开他的视线。
似是因为迟迟没等到回答,她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那是周漾对他的第一次表白,在二人相识不过一两个小时之后,她低垂着颈项,微晃着鲜艳的红蝴蝶结,以一种生猛热烈的方式,长.驱.直.入他的眼底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