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暮低头点开订餐app：“你中午想吃什么？我来叫外卖？”
周漾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万万没想到“督导”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程暮走到窗边，拉开落地帘，阶梯坐席的后排立刻倾进了清透的阳光。
见她一脸茫然，他笑道：“我们先解决温饱问题，再来谈精神层面的东西。”
如果说周漾之前还一直紧绷神经着像个等待训诫的小学生，此刻听到他毫不见外的打趣，情绪骤然松弛了下来。
“可以在这里吃饭吗？”
似是没料到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程暮愣了一下，很快便笑了：“可以的，我和在馆里上班的朋友偶尔在这里边吃饭边讨论项目。只要记得通风和清理就好。”
周漾于是老实不客气地说：“那我要一份虾仁面条。”
果然，如程暮所说，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也会来这里吃饭。
午间，偌大的阶梯教室里聚集着三两堆人群，有一些无声地埋头吃饭，也有人小声外放着影视剧。
轻松日常的氛围里搅和着饭菜的香气，周漾的心神也极尽放松，很快便在边吃边聊中再度向程暮倾诉了近日的工作困扰，从与健康相关的睡眠障碍，谈到令她思之懊恼的工作失误。
吃完饭，程暮拿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认真地为她做问题成因归结。
“其实，从调岗开始，就为现在在你身上产生的问题埋下了一些伏笔是不是？”
“首先是适应问题，从规律坐班的调度大厅到风雨无阻的流动急诊室。当时你应该凭自身的努力克服了这个问题。你说的与伙伴之间偶尔关系不良，同样也是人际关系的适应问题。小周，这个问题你解决了吗？”
周漾仔细想了想，除却那次抢救失败造成的心理障碍之外，她的确也担心与潘辰配合不良，在急救技能大赛中拖大家后腿。
听她说完，程暮点点头：“然后，到我们最需要解决的情绪问题。”
“你的焦虑、害怕，是因为对那个年轻人抢救失败，而直接引起的，对吗？”
周漾默认。
“在跑一线的这段时间，这是你经历唯一的一场失败吗？”
“不是。”
事故现场重伤不治的工人，九十一岁多脏器衰竭的老人，令所有目击者为之扼腕的由食物中毒引发消化道出血的少年……
周漾不是没有经历过回天乏术的时刻。
却只有“阿荣”令她耿耿于怀。
程暮试探地问：“小周，抢救时，你是接力心肺复苏的最后一位，是吗？”
“嗯。”
周漾清楚地忆起瘦弱青年胸膛的触感，以及监护仪上毫无变动的线条。
“然后直接导致你在下一次心肺复苏工作里产生本能的回避态度。”
程暮暗自叹了口气，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里了。
他合上笔记本：“小周，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想要从事急救工作吗？”
回顾初心，大概最能让人找到解决问题的勇气和动力。
程暮与她聊天时嘴角一直挂着和善的笑容。他的眼睛大而亮，有着在急救现场经历过无数次一眼诊断锤炼出来的犀利。但他的眸光落在这个年轻女孩身上，敛去了审视的意味，显得温和平静。
见她久久未应，程暮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小周，虽然我现在以你的督导身份坐在这里，但我刚工作的时候也没有那么从容淡定的。”
他凝眉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我刚到急救中心报到的那天，调度台就预报了一起重大车祸，我和当时带我的师傅被派去出车。高速上堵得水泄不通。阿超，就是我们那时的担架员兼司机一路连吼带叫地让大家开路。而我在急救车厢里，紧张得满手心都是汗。”
“车祸现场真的很惨烈，我下车后当时就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师傅提醒了我我才记起要按伤势等级进行评估救援。”
“那次出车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做噩梦，也会责怪自己当时怎么反应那么迟钝，差一点后果就不堪设想。”
“所以小周你看，每个急救工作者都会有新手小白期，也有犯错和失误的时候。”
周漾应道：“程老师，我知道。”
她没有想到，原来她的偶像也有这样的时刻，也会为自己的失误而辗转自责。
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和自己的偶像对同一场急救记忆深刻。
周漾抿抿唇：“那程老师，你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调节过来的吗？”
程暮想了想：“师傅啊同事啊，还有家人的支持吧。哦，还有，我后来想起当时救的一个小姑娘，昏迷了一阵子后醒来第一眼就找我，那种求生的依赖的眼神，特别令人难忘。”
“就是这些鼓励我去克服当时的困难。”
周漾微窘，她不记得当时自己还昏迷了。
她斟酌良久，一字一句地说道：“程老师，谢谢。这个谢谢不止是为了今天的个案评估，还为了当年你在那个小姑娘心里种下的一个理想。”
程暮不解地看着她。
周漾有些不好意思，一对酒窝抿得更深了些。
她当然不认为救人无数的程暮还能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
“嗯，所以她现在才能坐在这里，乖乖接受当年那个急救医生的督导。”
程暮沉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他扬起眉毛，咧开嘴笑起来：“啊，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嗯。”周漾响亮应声，“谢谢你程医生。”
“哎呀，长这么大了。”程暮比划了一下她的个头，感叹道。
他眉目含笑：“挺好的，那我的工作还多了一层传承的意义。”
“嗯。”周漾也感慨万千，又应了一声。
两人叙了会儿旧，程暮不加掩饰的笑声令气氛一下变得欢脱起来。教室里其他不明真相的人陆续望过来。
程暮十分孩子气地捂住嘴巴，与周漾互递眼色，两人默契地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程暮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记得当时你身边还有个小男孩，好像后来上了另外的急救车，你们是一起的吗？”
周漾嘴角的笑意蓦地凝固住了。
智忻事务所。
随着“生音”项目组人员的扩充，智忻团队的成员终于不再执行997的作息，有了完备的轮休制度。
当然，对于负责人钟佑麟而言，是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的。
这天，他把各小组的案例跟进反馈记录整理成档，一一打印出来仔细浏览，将后续工作中的疏漏编成手册，用于之后的项目小组会。
“生音”运行至今，各项工作已上正轨，也得到了包括医疗、警务、精卫等各相关部门的支持。
六院精卫中心的自杀危机干预心理疏导手册初版已经完成，正在结合项目遇到的实例进行补充和修订，之后会作为项目人员的初期培训工具和项目执行产出。
而他需要的一线急救手册，在周漾委婉拒绝参与后，最近他通过AEDsearchingAPP的合作医生辗转联系上了东华市医疗急救中心，他们也表示会提供人手鼎力支持。
看完00032号个案，时间已悄然滑向傍晚。
钟佑麟收拾好物品离开办公室。他与程医生约好今天详聊一下APP，顺带再讨论讨论院前急救部门介入一线自杀干预的事宜。
将近六点的时候，他驾车来到程医生定位的市文化馆B区停车场。
一道瘦长的身影伫立在路灯边，看见车子驶近，轻轻挥了挥手。
钟佑麟摇下车窗，目光没有落向他曾一见如故的急救医生程暮，而是定格在了他身边的、正笑着与他告别的人。
整个下午，周漾除了与程暮倾吐困扰外，还真诚地向他请教了提高徒手复苏成功率的要点。程暮也毫不藏私地倾囊相授。
“不要时刻想着我力气小这件事。你看我也不是个壮实的人。刚工作那阵子更是，师傅甚至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但人总会成长与进步的。”
偶像的鼓励极大地缓解了周漾这段时间的焦虑情绪。
走出文化馆，她再次向程暮道谢，表示自己会试着克服近期的心理障碍。程暮作为她的督导，也承诺调动各方资源和支持为她解决困扰。
周漾刚准备婉拒程暮的晚饭邀约，眼角余光中便瞥到了熟悉的一角车头。
她尴尬地杵在原地，看着钟佑麟推开车门，迈出长腿，径自向他们二人走来。
程暮不明就里，跟钟佑麟打完招呼后就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急救中心的同事，周漾。”
“小周，他是……”
钟佑麟微微点头，目光掠过周漾笑意僵硬的脸庞：“程医生，我们认识。”
程暮讶然：“欸，这么巧？也是之前做救援的时候认识的吗？”
——他与钟佑麟相识，源于一年前钟佑麟以个人之力参加的一场自杀救助。他当时是负责现场救治轻生者的急救医生。
二人因此结缘，他便想当然地认为钟佑麟与周漾间也是如此。
“不是。”钟佑麟微笑着否认了，觑见周漾不甚明朗的脸色，便没多做解释，只说，“以前就认识了。”
程暮感叹了一声，笑道：“既然这样，小周就更要一起吃个饭啦，我们好好地叙个旧。”
他是把二人当作久别重逢的老友了。
周漾的心里直犯嘀咕，她不仅和钟佑麟时有联系，几天前还刚聚过餐。
而且——
她看了看已经旁若无人聊起业务话题的二人，最终还是没有纠正程暮：他以为的、与钟佑麟的初相识，并不是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