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佑麟翻了个身,喉咙里火燎一般。
他伸手去够床头的矮柜,往常那里都会放着一杯水。
“啪!”
他欠身看过去,马克杯跌落地板,在幽暗的室内滚动。
刚掀开被子想要起来,房间倏然亮堂。周漾坐在墙边的沙发,双手托腮搭在蜷起的双膝,杏眼炯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低头看身上。
是藏蓝色的丝光棉家居服。
“……”失语片刻,“周周,你……”
声音喑哑,喉咙像劈得出丝儿。
周漾一声不响地起身,捞起地上的马克杯,往厨房走去。
温水,从舌.尖滑入喉咙,经由食道向下滑动,身体涌动着说不出的熨帖。
他喝完一大杯,重复一遍:“周周,你……”
这次的音色正常了几分。
周漾挑挑眉:“你该不会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吧?”
“……”他的确有点断片了。但一睁眼看到的人是她,他心里很高兴。
脸上还要维持懵懂无辜:“你送我回来的?”
“你认为呢?”
“……”
周漾打量他表情,看起来像是真的失忆了。
“所以,你也不记得之前一边喊热,一边在床上滚来滚去扒自己衣服了?”
钟佑麟:“……”
周漾会意点头。很好,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巨细无靡到给他脱.衣穿衣的照料。
钟佑麟不死心:“是你送我回来的?”
“是你找人让我送你回来的。”
“……”他躺回床上,眼中刺入吊灯的辉芒。
许久。
“那你为什么会去找我?”
极轻的一句,在瞬间安静的室内落下空幽的余音。
四肢回温,头脑清明,那一大杯水似乎连带着给他灌入了勇气,他偏过头凝视着她:“当时很晚了吧?”
那双漂亮的眼睛逆着光,显出几分迷离,眼角还勾了点嫣红余醺。
周漾心头倏地跳了跳,对着床上那副好皮囊,不太自在地别开视线。
开口后,语气四平八稳:“你应该心怀感激,我不是每次都会想着报答你那一饭之恩。”
钟佑麟困惑地眨了眨眼,记忆慢慢回流,倒进饭局之前的时光。
他趁着没有救助预警,在家里许久没开伙的厨房一通忙活,出锅了几份大菜。
他也同时想起,狼藉的现场还没来得及收拾。
重新对上周漾的视线,他微弯唇角:“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多为你做几次饭?”
周漾义正辞严:“我不会再收了!”
她的表情太过认真,仿佛一个战士即将慷慨赴死。钟佑麟忍俊不禁,颤着肩膀笑起来。
“周周。”
这声呼唤低回缓慢,裹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柔。
“谢谢你。”
周漾沉默片刻,语气生硬地打破此刻暧昧的气氛:“我劝你以后别再这样喝了。不然迟早喝到胃出血。”
她记得,以前的他虽然抽烟,却极少喝酒。
钟佑麟横过手臂挡在额头,遮蔽一些吊灯的光亮。
周漾默不作声地调暗了灯光。
“招待投资人,避免不了的应酬。”
周漾想起他上一次醉酒也是说要应酬“金主爸爸”。
“你们的项目不是已经开始运行了吗?”
“嗯,目前为止很稳定。今天的饭局是为了进行前期反馈沟通。”
“反馈?”
“对。他们需要一些可视化的产出。”
见她面露困惑,他进一步解释道:“简言之,就是可以让投资方拿得出手,面上增光的具象的东西。”
“比如?”
“比如受帮助者的改变。”
周漾很疑惑:“这要怎么具象化?”
“对,我们的困难就在这里。因为我们帮助对象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他们的改变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体现。但是有些投资人等不了那么长久的反馈。”钟佑麟停住,目光落向空了的马克杯。
此刻,他虽然思路清晰,口若悬河,下床后步子依然有些踉跄。
周漾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又续了温水,问他:“钟佑麟,你头晕吗?”
纳洛酮起效快,有时副作用也明显。
他之前吐是吐过了,睡了一觉意识应该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走路不稳应该还是因为宿醉引起的头晕。
钟佑麟喝完水,重新回到床上靠着,脸别到一旁,似是不肯正视自己此时的弱势。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我想针对自杀者做出一套成体系的援助流程,包括紧急干预、院前急救、院内治疗、预后心理辅导、后期陪伴等,直到这个人完全走出来,开始新生活。所以我需要的自杀急救案例也好,心理危机干预手册也好,不止是提供给我们的项目人员学习用,也是给投资方的项目前期的可视化的反馈。他们也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体系证明他们的资金帮助有意义。”
“我不明白。”周漾皱眉。听他这样说起来,投资方似乎功利心很强。
她坦诚地说道:“除了作为项目负责方的你们之外,其他人加入不都是志愿者形式吗?为什么还要找投资方?你们资金周转很困难吗?为什么要满足他们的要求?”
“周周。”他轻笑,“不是你想的这样。投资人名义上是以公益的形式加入我们,给我们提供帮助的。”
“而为公益投入的人,要么追求内心的满足感成就感,比如我们的一些志愿者,要么追求一些荣誉口碑的回馈,以便更好地带动他们自身的发展。我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
周漾静静地听着,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那么你呢?”她问,“你设计执行这个项目,是为了什么?”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墙角狗屋里的Lucky发出均匀错落的呼吸,此刻仿佛近在耳畔。
这个问题,她之前就抛出来过。
——“你做这个项目,是因为萧若,对吗?”
钟佑麟双眼放空,盯了会儿天花板。再开口后声音变得有点艰涩:“周周,如果我说,萧若离开后的那段时间,我也像这样,每天喝得人事不省,你信吗?”
周漾缓缓放下抱膝的双手,歪过头,神情费解地打量着他,琢磨着他说这番话的用意。
他想告诉她,在他迷茫混沌的那些日子,那些被一面之词判定的“事实”,可能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对视良久,周漾眸如清潭,波澜不兴,只定定地将目光锁在他眼中,似是想看穿那里头翻涌起伏的情绪。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撇过头:“这个问题和你策划生音项目有关系吗?”
“有。”他很快回答。
“我不想再像那个时候一样。”
混沌,无助,执拗,自我封闭。
用破碎的情绪残片织成厚厚的铠甲,隔绝一切,否认一切。
“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连我自己都回想不清晰。所以周周,”
他顿了一下,目光长.驱.直.入她盈满困惑的眼睛:“无论你听闻了什么,误会了什么,现在我都没有办法辩解。但假以时日,我们应该会知道真相。”
周漾眨了眨眼睛,仿佛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些破绽。
“钟佑麟。”
她严肃地喊他的大名。
他定定地望着她。
“你……酒醒了没?”
“……”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今天几几年几月几号?哦还有,你支付宝账户和密码是多少?”
她再度托起腮,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听到末句,钟佑麟终于忍不住轻颤肩膀笑起来。
然后,他口齿清晰地告诉她:“我没在说醉话,周周。”
“还有,”他顿了顿,“我所有账户的数字密码还是当年你帮我设的,没改过。”
周漾的心跳再次加速了。
她移开视线,平复了一下情绪:“所以,你是说,你那时出.轨季晴海,只是我们误会了?”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隐隐的猜测终于被她不假掩饰的质疑证实,仿佛审.判庭上的定音锤,敲得他脑海震荡不已。
学成以来,他对季晴海抱持的是一种从业者看待患者的态度。哪怕以前,她作为「号角」成员与他们共事,他也仅只将她当作与萧若关系匪浅的朋友看待,从未想过自己与她之间会有“桃色”故事。
脑波不息,迅速而费力地回溯着萧若过世前后的时光。
他不甚确定,又试图努力向周漾解释:“我和她一起去找的萧若,但是没来得及挽回他的生命。这你是知道的周周。”
他突然打住,小心地观察周漾的表情,怕这段述说触发她可能存在的心理创伤。
幸而,周漾脸色平静,似是等着他的下文。
“之后我每天都在宾馆里喝酒,对外界一无所知。”
“你在宾馆住了多少天?”
周漾记得,萧若从过世到入殓,大约用了五天的时间。钟佑麟没有出现在葬礼上,自兹音讯全无。
“一个多月。”
“……每天都酗酒度日?”
钟佑麟按了按仍有些胀疼的太阳穴,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段昼夜不分的时光里,他借由酒精的灼烧感来麻痹心里的痛楚,轰炸脑子里一股股令他憎恶的思.潮。
那时的行为,在他走进心理学课堂后,才得以下清楚的定义:addiction。
一个多月连续酗酒……
周漾无语地望了望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说道:“钟佑麟,你没有因为酒精中毒而死,真要感谢你身体里源源不绝的酶和钢铁打造的胃。”
钟佑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