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佑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Lucky正把它的毛脑袋凑近他的下巴不停地嗅,似是在判断他的生死。
一丝亮光从曳地窗帘溜进来,看起来已是大白天。
他转过脑袋,循着记忆的线回想之前的发生。
不甚聚焦的眼眸对上书架隔断那头的厨房。
他曾经朝思暮念的身影在那里忙碌。
室内温度调得正好,周漾只穿了贴身的打底毛衣裙,两条被裹得分外纤细的胳膊在灶台上方挥舞。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有她相伴的日子里,他经常一睁眼,就看到她忙碌的身影。
那时他住在宁州的一间十几平的出租房。地上纵.横交错着各种电线和插线板,床尾抵着书桌,桌上放着一只电煮锅和一把法压壶。还有一台占面较大的咖啡机。
周漾每天都用电煮锅做面条稀饭,也给他炖各种所谓补品。然后,与他头抵头吃完,再和他一起乘地铁去十几公里外的大学城。
他与萧若文子他们在那周围租了个名义上的“工作室”,每天废寝忘食地进行「号角」实验,试图利用AI精准运作一支地下乐团。
他写程序的时候,周漾就坐在他对面拿笔画画。有时画她课堂上学的护理知识,有时画「号角」几人的日常。
她那么安静专注,连呼吸都轻悄,仿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扰乱了他指尖下的数据。
偶尔他中途休息时喊“周周”,她都会蓦然抬头,杏眼圆睁,惊讶又无声地用眼神询问着他想要做什么。
她作陪的时候,他写代码的效率很高。也因此常被文子他们调侃。他们说些带点颜色的话,周漾就再一次圆睁眼睛瞪过去。这个时候,她表达的是不加掩饰的愤怒。几次三番过后,文子他们试遍了他们口中“小姑娘”的雷区,也知道了什么话不能说。
那时候的周漾还没有毕业,真的是个“小姑娘”。青涩的气息溢出婴儿肥的脸蛋,衬衫总是扣到最上头的领口——因为要时刻提醒自己以后穿防护服也要这么规范——不敢走夜路,会小心翼翼自以为不被察觉地捏着他的衣角;惊讶生气严肃的时候都喜欢瞪大一双溜圆的杏眼,把脸上的酒窝抿得分外清晰。
可就是这样的“小姑娘”,坚定不移地支持着他的“事业”——那在导师眼里都算“瞎胡闹”的AI虚拟乐队项目。每当「号角」出新曲,她都是第一个说“好好听”的人;也是这样的“小姑娘”,让他三餐定时,家居无忧。
在他异国求学的那段时光,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从一睁眼就看见她身影的幻象里走出来。
而现在,眼前不是幻象。
周漾扭过脸,对上他胶着在她身上的视线。
他的颧骨下窝着两坨淡淡的红晕,配上灼.热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可疑。
她拽下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上前问道:“钟佑麟,你该不会趁我没注意又偷着开酒喝了吧?”
“……”
他好像已经没有办法扭转她眼中的“酒鬼”形象了。
钟佑麟无奈地撇过头,语气生硬地说:“没有。”
周漾尽职履责:“我奉劝你一句,抽空还是去做个全面体检比较好。”
她调动业务储备知识,认真地建议道:“离你这里最近的三甲医院应该是红岭一分院。可以去那里看看。”
“……”钟佑麟郁闷地拉过毯子蒙住头:“我知道了。”
“你怎么了?”周漾又问,“是哪里还不舒服吗?锅里煮了粥,醒胃用的。”
他背着身,瓮声瓮气地问道:“周周,你是在询问病情还是在……”
“关心我?”
周漾默了声。
灶台上,电炖盅咕嘟咕嘟吐着泡,里头是她从橱柜里翻出的小米和红枣。
她在厨房没有找到他之前说的、他还另有一台的AI料理机,却发现了没来得及收拾的烹饪餐具。从上头的食物残渣看,正是他“强迫”她收下的晚饭。
他是特地为她下厨开伙的。之后,得到这一结论的她心情复杂地帮他收拾完残局,架上电炖盅给他“回礼”。
现在,粥煮好了。
周漾拔下插头:“起床后你自己盛着喝吧。”
说着,她转身够下门后头挂着的大衣。
“周周!”钟佑麟猛地起身,几个大步蹚过来,飞快地拽住她的手臂。
周漾一怔,望向他洇着血丝的眼睛。
他头发蓬乱,面容消瘦,只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依旧精芒炯炯。那里头,流转着无限的柔情与深沉的期许。
“周周。”他又唤了一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周漾皱了皱眉。
“对不起周周,我为当年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但是我和季晴海之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上臂,“如果可能,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最后一句,声音压得低,像是擦着喉咙发出,近乎请求。
“钟佑麟。”周漾慢慢地拨开他的手,立直身体,与他面对面站着。
她眉眼平静,清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当年,我看着季晴海从你的房间走出来。前段时间,我看着她在急救车上不停地喊你的名字,去找你的手。”
“就算如你所说,当年劈腿是我们的误会。后来呢?我一次次地找你呼唤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给过我任何的回应吗?”
“不是这样周周。”她的话“嘭”地一下砸乱了他的心弦,他开口打断她,试图向她倾述自己深陷心理创伤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我不能理解。”周漾喃喃道,“无论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无论你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分担呢?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消失呢?”
“钟佑麟。”她偏着头,仿佛不认识般地打量他,“你是心理学专家,你一定听过了好多人的故事,帮他们分析了好多种心理问题的成因。那你看得清你自己的心吗?你那个时候,是觉得我不重要,不配、不能、不值得与你一起分担吗?”
她口齿清晰,语气顿挫,没有任何哽咽声泄露,眼底,却已一片潮润。
“不是,周周,不是。你很好周周,你真的很好。”他杵在橱柜旁,露出袖管的手臂清楚地感受到她眼泪的温度。他抬起手,触到她眼角的泪渍,情不自禁抱住了她,“是我不对,是我当年懦弱自私,一味逃避,没有好好珍惜你。”
周漾的嘴狠狠地堵在他的肩头,不让哭泣的闷声漏出来,她试图推挡他的手臂,却在一叠连声的温柔轻唤里慢慢地卸了力气。
钟佑麟的轻声安抚很快搅入刺耳的电话铃声。周漾抬起头,趁他愣神的空当,飞快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周!”钟佑麟追到走廊,却只见迅速关闭的电梯门。
房间里,手机鸣叫不休。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人,眉头轻皱,思考着合适的应对。
春节期间,他主动打了一通电话询问家人近况,给父亲阿姨拜了年。两厢静好的氛围里,他似乎对往事微微释然。这对他而言,算是一个积极主动的改变。
父亲的来电是告知他三月底弟弟要和阿姨一起来东华演出,嘱咐他到时多加照料,又轻描淡写地道:“你弟弟说我上次错怪了你,非要我再跟你说句对不起。”
钟佑麟的眉头跳了跳,眼前慢慢浮现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对弟弟的印象停留在他刚考上江大硕士研究生离家的那一年。
他回家处理调档关系和各项证明,六七岁的小不点扒着他的腿,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充满了崇拜。
“你就是爸爸说的,科学家哥哥呀——”
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震荡着他的胸怀,而他只是垂眸漠然地看看他,俯身把他拎起来抱到了客厅的钢琴旁。
小不点儿挥着手臂惊呼:“哇,哥哥力气好大!”
他掮着背包,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了。
这是他对弟弟所有的记忆。
他本以为,弟弟对他这个哥哥,亦如是。
电话那头,父亲隐有吞.吐,磕巴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弟弟也真是,自家小孩还搞这一套……咳咳,上次是我没搞清楚状况,你也别在意了。等你弟弟到了之后,你多照看着点。”
这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钟佑麟不卑不亢地应了声“好”,心里倒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毕竟,无论从血缘还是亲长关系来说,他尽地主之谊都无可厚非。
弟弟曾经是造成他心理创伤的重要因素,但弟弟本身并没有任何过错。相反,弟弟可能还一直崇拜着童年记忆里的“科学家哥哥”。
如今,是他需要直面那道创伤,也直面自己被家人漠视的童年。
似是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Lucky哼唧了一声,坐在他脚前扒拉他的腿。
钟佑麟笑了:“没关系,Lucky。”
他再也不会像当年深陷情绪泥沼一味逃避,失落自己最重要的人事物了。
他走到灶台边,盛出一碗微温的小米红枣粥。
周漾做的粥仍和以往一样,清淡无味,仅能作为充饥之选。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她包揽三餐,他以为“家里”的味道就是这样。直到他在异国自己尝试着做饭,才知道原来只是她的厨艺水平不太够。
然而,就是这样的清淡无味,此刻从味蕾直达心尖,搅起深沉的怀念。
钟佑麟眉目渐舒,嘴角勾起一弯弧度。
久违了。
他架上平底锅,做煎蛋搭配小米粥。
Lucky循着香味支棱起耳朵,脑袋转向餐桌旁,“嗷呜”叫了一声。
他盛出煎蛋,弯下腰,想给它的饭盆里兑上新鲜的狗粮,却发现里头已经满满当当。
不用想,应该是周漾添上的。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窗边,迎着敞亮的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这顿早饭。
毕业后为事业奔忙至今,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适熨帖的感觉了。
L?cky的下巴搭在软垫,舒展地趴着,尾巴一甩一甩,仿佛也十分惬意地享受着这段闲暇。
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向她全盘托出当年的心境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