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道
回纥兵士缓缓上了城楼, 目之所及处,皆是残垣断壁,城台被连年的炮火炸得坑坑洼洼。老兵们花白的头发束在盔甲下, 鬓角依然难掩霜色, 就连他们手中所持的兵器也没有几样是完整的。
他们围着那早已没了生气的少年,神情木讷, 只是怔怔地望着走来的他们。死一般的静寂里, 只有那面西州军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那个少年的死似乎震慑住了他们。
这些西州残军老弱而残败, 他们就如一群随时可待屠宰的羔羊, 如今形势,他们只能卑躬屈膝,以求他们回纥的铁骑踏破城池时,大发慈悲免他们一死。
因而, 这支回纥兵士万万没料到,那些老兵会突然暴起, 木讷的双眼中瞬间染上嗜血的红。他们毫无防备, 被残兵手中的残枪断剑刺穿了的胸膛。
寒芒乍起, 鲜血飞溅, 将那面军旗染得更加殷红。
回纥将领胸有成竹, 高坐马上, 眯着眼睛远眺着那扇残破的城门。
只是,他却没有等到那扇城门为他而开,等来的,是方才他派去和谈的那支步兵的头颅被挑在刀尖, 高高地悬於城楼之上。
兵临城下之时, 他们竟有那般胆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斩杀了和谈使者。
须发皆白的西州老兵手持军旗,迎风而立,扬天大笑:“以汝之鲜血,祭我西州军旗,快哉!”
回纥将领眼中闪过惋惜之色,只是很快,被无尽的戾色所掩盖,他几乎咬牙切齿,扬声道:“好得很!”
他轻轻挥了挥手,身后待命的大军便如潮水般扑向城门处。
鼓声震天,黄沙飞扬。
持续了三十年的战役,终於在此刻迎来了尾声。
面对这密密麻麻的敌军,西州军士的眼中没有惊慌,有的,只是尘埃落定的决然。
他们又哪里不知道?
当派去求援的信使一波接一波地销声匿迹,当敌军的滋扰越发肆无忌惮,当镇西王的威势再不能震慑四方,他们便隐约猜到,那传言大抵是真的了。
他们守卫了半生的大庸,他们誓死效忠的君王,抛弃了他们。
心中是该恨的,可他们却不能辜负身后的这座城。只要西州军在,西州军的军旗便不能倒下,这是刻进骨子里的忠魂。
兵头握紧手中断枪,眸中带着释然的笑:“以往,皆是你们冲锋在前,今日,该换做我了。”
他一个小小校尉,守护西州至此,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如今形势,他再不需要坐镇后方调兵遣将。
他们今日唯一的任务,便是赴死,同这座他们守了半生的城生死一处。
几十年来,他们从未如今日这般轻松过。
“覃校尉!我来护您!郢州还需要您!”兵士死死拽住他,不肯让他先涉险境。
覃校尉却摇了摇头:“你们跟随暮将军的时间比我早,也比我幸运。我蹉跎半生t,而立之年才投入将军麾下,每每想起,无不为之懊悔……今日,便让一让我,让我先去见将军,可好?”
他原只是西州一带的山中匪首,自诩不凡,可那个动荡的时代,他空有一腔远志,却只能行这等打家劫舍的勾当。直到遇到镇西王,才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镇西王从不以出身论英雄,举凡有志报国者,不论过往,皆可入得西州军中。
镇西王是他心中的光,即使那光远去,他也要追随那光指引的方向,无怨无悔。
不止覃校尉,举凡西州军士,尽皆如此。与其说他们效忠的是朝廷,倒不如说,他们所仰望和守护的,一直都是镇西王。
覃校尉转过身,最后望了眼东方,望了眼他守护了一生的大庸所在的方向,淌下热泪,嘶哑着嗓子喊道:“西州军听令!”
众人皆站直了身子:“在!”
常年风霜侵袭,他们的面庞早已不再年轻,甚至他们的背都变得有些佝偻。却依旧努力挺直了脊梁。
当年浩浩荡荡数万西州军,如今只馀他们百十之数,可气势却不输当年。
“在!”
“在!”
覃校尉抽刀指向西方,声音卷进漫天风沙里,却依旧震耳欲聋:“犯我大庸者,必诛之!”
“犯我大庸者!必诛之!”
“犯我大庸者!必诛之!”
*
燕怀峥率荣州军奔袭至西境,摇身一便,整个车队披红挂绿,热热闹闹地直奔罗楔王庭。
罗楔主君新即位不久,本就民心不稳,这才打着交好邻国的名义将扎祁桑这颗烫手山芋丢去了大庸,原想着,大庸皇帝那般可弑父杀兄的人物,哪里是肯吃亏的?扎祁桑此行恐怕有去无回。
谁曾想,短短月馀,大庸那边便来了消息,言道定下扎祁桑与大庸当朝太子的喜事,更没料到,这太子殿下竟肯屈尊,随扎祁桑一同回罗楔来了。
罗楔王庭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什么蹊跷。只是派去刺探的探子皆回并无异状,连王庭派去的使臣都道一切顺利。
此次回罗楔的队伍中,打头阵的便是他们罗楔的使团,几位使臣驾马行在最前,脸上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心内苦不堪言。
他们不想叛主君的,可他们又不能果断地为刚即位不久的主君舍了自己的命,便只能被扎祁桑和燕怀峥拿捏了。毕竟,主君之位不论是扎思达来坐,还是他的侄女扎祁桑来坐,总归还是在罗楔人手中,哪里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
有了使团打头阵,盖着大红布的车队避过重重盘查,顺顺利利抵达了王庭。
主君和众臣早等在帐外,瞧见浩浩荡荡而来的车队,还有那众多辎车之上被蒙着红色油布的辎重,眼中忧色消下去大半,转而换上满面喜色。
“扎祁桑!”主君一改往日冷淡,对这个之前恨不得要她死的侄女无比热切,“你不愧是我罗楔的王女,不光交好了大庸,还为我罗楔带回辎重,当赏!”
使臣见主君喜形於色,慌张找角落躲起来,生怕待会血溅王庭之时,不小心波及自身。
扎祁桑望了眼燕怀峥,冲主君笑笑:“扎祁桑此行一路,风餐露宿,数次命悬一线,要多亏了叔父的看顾了。”
主君面色一僵,面对燕怀峥,尴尬地摇头否认:“扎祁桑说的什么话?这其中定有误会,我竟不知,你此去竟受了这般的苦……”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
众臣对於王室之间的勾心斗角早已见惯不怪,纷纷垂首装看不见。
扎祁桑却勾唇笑了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叔父不如瞧瞧我带回来的辎重?都是大庸极出色的。”
主君心下纳闷,粮草辎重而已,能有何区别?
虽这般犹疑着,还是装模作样地行到一处车驾前。
待守在车前的兵士伸手扯开油布,他的眼睛却蓦地瞪大了。那里面装着的哪里是什么辎重?而是一整车严阵以待的大庸军士。
“扎祁桑!”主君怒声大喝,刚出声,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丶气血翻涌,猛地弯腰,吐出一大口血来。
“主君!”重臣见状,大惊失色,忙慌慌围过来。
一旁冷眼旁观的燕怀峥却在此时开了口:“啧,孤瞧着这罗楔王怎的像是中毒了?也不知这毒性会不会传染?”
他声音不大,在场的却都听见了,原本要围上去的人登时便停住了。
有人大声斥问:“扎祁桑!你这是作甚?你是要谋杀主君,勾连外贼,卖国求荣吗?!”
扎祁桑闻言却并不恼,只是忽地大笑起来,有泪自她眼中滑落:“谋杀主君?我请问诸位,叔父毒杀我阿耶时,你们是否也这般阻拦,这般愤怒过?至於卖国求荣么……叔父甫一上位,便以割地为代价交好邻国,按着诸位的话,叔父此举该做何解?”
罗楔主君瘫倒在地,鲜血汩汩地自口中溢出,他颤抖地伸出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人……”
扎祁桑睨了他一眼,冷然道:“叔父还是歇歇,由我来替叔父说吧!”她一扬声,“来人!”
那些绵延数里的辎车上红色油布哗啦啦被扯下,跳出许许多多的大庸军士。
他们整肃地排列好,在扎祁桑面前齐刷刷站定:“在!”
面对这般阵仗,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不敢想象这般谋划皆出自这少女之手。
扎祁桑朗声道:“扎思达毒害我阿耶,残害我部族,人证物证俱在,诸位皆可查证。扎思达主君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即日起,由我扎祁桑来坐这罗楔主君,诸位,可有异议?”
事情发生得突然,罗楔的军队尚来不及反应,王庭便落入扎祁桑之手。
罗楔这几十年因为夺位之争内耗深重,又加之冬日饥荒,人心早已散乱。此时的罗楔,便如一捧黄沙般,风轻轻一吹,便散了。
方才出言斥责扎祁桑的大臣再次出言顶撞:“我不服!”
他话音刚落,扎祁桑便一个闪身,抽出身旁兵士腰间长刀,一刀砍向那大臣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扎祁桑脸上,大臣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少女眸光剧烈颤了颤,握着刀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燕怀峥静静看着她,没有出言安慰,什么都没做。
扎祁桑闭了闭眼,她想起阿耶的话:草原之上,从来都是强者为王,草原之王,更应如此。
她伸手抹了把脸,那血将她眼尾染成嗜血的殷红:“还有吗?”
直到人群散尽,扎祁桑都没缓过神来,她双手抱臂,坐在毡毯上,呆楞楞望着自己那双沾了鲜血的小手。
燕怀峥缓缓走进,睇了她一眼,淡声道:“这已是最小的代价。”
扎祁桑点头,她哪里不知道,皇家的路,从来都是用累累白骨和鲜血铺就的。
她转头望向灯影下的那个男人,忽然觉得周身生寒。
他太可怕了,离了云眠阿姊的那个人,就如阴诡地狱爬出的罗刹般,让人感觉不到丁点的温度。
扎祁桑忍不住往回缩了缩身子:“你……你帮我,要我做什么?”
燕怀峥看了眼外面变得暗沈的天际:“我早说过,自是你能做到的事。”
“你……你该不会……当真想要我罗楔疆土吧?”扎祁桑大着胆子和他对视,心里生出一股后怕。
燕怀峥轻哧一声:“你若能做到,也不是不行。”
扎祁桑彻底闭了嘴。
燕怀峥沈默着没再说话。
扎祁桑以为,今夜,注定同之前一样问不出什么了。却没料,良久后,燕怀峥忽地沈声开口:“我要你行个方便,借道罗楔,出兵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