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摆盘的手一顿,轻描淡写道:“他失踪了。”
陈挽错愕地看向他,“对不起啊。”
“没事。”
在陈挽视角盲区,周颂扶了扶眼镜。
镜片折射着冷光,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涌流过无边的寒意,只一瞬,又恢复如常。
“是和梁纪一样出了意外?”
“也许是,也许不是。”
父亲消失后,他和母亲处境尴尬,被讥讽、被厌弃、被鄙夷…
邻居的闲言碎语,网络上无端猜忌,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至于缘由,还重要吗?
陈挽瞬间想到了什么,满脑子被“留守儿童”的弹幕刷屏。
工厂施行紧缩政策后,桦林发展一直停滞不前,很多年轻人背井离乡,去外地谋求生路。
也许周颂的父亲,很早就是南下大军的一员。
话虽如此,陈挽仍忐忑地瞥去一眼。
男人深邃的面容依旧温和,在社交场养成的习惯,从容、得体,情绪不轻易表露。
白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愈发深,在厨房油腻的环境里,呈现出蜜脂般浓度很高的色泽。
身穿价格不菲的手工西装,姿势却熟捻地掌锅炒菜。
真是个极端矛盾又神秘的男人。
既有上流圈的优雅气质,和年长男性散发出来的成熟和稳重,也自带着一种极致的反差。
周颂垂眸,凝视着她。
“陈小姐,有劳你把这几盘菜端出去吧。”
灶台温度高,他清爽干净的脸上,此刻也附着几滴热汗。
“好。”陈挽接过。
总共摆了六道菜,姜时漾看到了,不住夸赞:“周先生这手艺和专业厨师一样好。”
周颂说:“以前跟着母亲学的,当初还觉得无用,如今看来幸好学到门手艺,否则今天得不到姜小姐这顿夸。”
姜时漾抿抿唇,笑了,“能品尝到周先生的手艺,也是我们的荣幸。”
“这些菜和米都是在本地人那买的。”梁叔热情洋溢招呼,“你们尝尝,肯定和外地种植的口感不同。”
陈挽嘴巴不挑。
虽比不上平日里吃的,但东北的大米的确不一样。
颗颗饱满,香的,颜色也浮着青虚的白。
溜肉段外酥里嫩,咬上一口,唇上沾着一层浓厚的酱汁。
她小声惊呼:“好好吃。”
得到她肯定的评价,周颂微微一笑,执起筷箸。
席间,姜时漾和梁叔闲聊,谈论起梁纪的往事。
“他从小动手能力特别强,不仅是换灯泡、暖气片,像碾米机、砻谷机这种东西都能修理。”
姜时漾:“是他自学的吗?”
梁叔特别自豪:“是啊,他高中班主任还说,他这手艺,学土木太屈才了,不如学机械,以后进个国企大厂,前途无量。”
陈挽琢磨了一下。
90年代,国家开始大规模搞基础建设,土木行业人才数量严重不足。
梁纪的考虑在当下来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吃完饭,梁叔又带姜时漾去梁纪卧室,展示他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贴了满满一墙壁。
房间门虚掩着,时而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这是他小学三年级,参加学校手工比赛,获得的一等奖。”
姜时漾捧哏一般,“叔,您儿子可真优秀。”
“那可不,你看,这是他十八岁那年,我和他在大学门口拍的合照。”
……
陈挽坐在沙发上,看周颂忙前忙后,将凌乱狼藉的杯盘收拾归位,又上手清理客厅的暖气片。
她没见过这种老式的暖气片,走上前问:“是坏了吗?”
周颂耐心解释:“不是,里面积了灰,会影响暖气排出,导致温度不够。”
“马上就要降温了,梁叔工作时落下腿疾,有严重的风湿骨病,冬天气温一低就疼。”
周颂拿起螺丝拆卸,里面落了细密一层灰,糟糕的味道令陈挽险些呕吐。
她掩住鼻子,“老人家出趟门也不方便,怎么不把梁叔接到市中心住?”
这栋楼建了几十年,各种管道老化,有阵子,热力公司扯皮,暖气也吝啬,扣扣搜搜。
周颂工作繁忙,有一年,腊月天才回来一趟,梁叔家冻得如同冰窟,还要靠火炉取暖。
那次,他难得发了脾气。
“这屋子住不了人,我明天就帮你换个住处。”
梁叔抱着梁纪的照片,又急又犟,“不行,要是梁纪哪天回来了,找不到我咋办咧。”
“万一…万一你父亲,周波也回来了呢?”
“他不会。”
…
“他不愿。”
“这个屋子里,承载着他和梁纪全部的共同回忆,无论怎么劝都不肯搬。”
陈挽喉咙发紧,想起外婆的小院,何尝不是满载着母亲的人生和她真诚又炙热的童年。
“陈小姐,能否借个力?”
陈挽听懂他的意思,他一只手拿着毛巾不方便,需要她帮忙抬起铸铝片。
“可以。”
陈挽弯腰蹲下,看他一丝不苟地清理。
袖口被周颂挽到手肘上,手臂发力时,肌肉鼓起,撑爆的青筋呼之欲出。
陈挽和他挨得很近。
漂亮光泽的长卷发,隔着毛衣摩挲他肩膀,很轻地一下,擦出一点点痒。
周颂僵住,脊背的肌肉一寸寸绷紧。
陈挽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事。”
周颂若无其事摘掉眼镜。
“东北人是不是自带修暖气片的技能。”
“应该不是。”周颂解释,“梁纪以前教过我。”
“对哦,你们是邻居。那周先生会做的事也很多呢。”陈挽发自内心的赞美。
咬字好听地上扬,尾音都是甜的。
她想到什么,“不像我,什么都不会。”
周颂抿了抿唇,没说话。
只有穷人家缺爱的孩子,才会早早独立,早早懂事当家,早早学会察言观色。
这一沉默,反倒造成陈挽误会,她以为周颂是在为梁纪的事难过。
“不过,你也不用伤心,梁纪的事,警方肯定会给梁叔一个交代。”
“交代?”
周颂不着情绪重复一遍,玩味地咀嚼在唇齿间。
“嗯,我觉得梁纪这事疑点重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短见?”
“可如果,是工地安全不合规,他失足摔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