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人少,车内只有他们两个。
谢鹤清坐在末排靠里,陈挽背对着他,坐在靠外一侧。
零下十度,火车宛如穿行在油画之中,毛笔凌空挥溅的雾凇,勾勒着银装素裹的世界。
陈挽很轻地咳嗽一声。
紧接着,眼前罩下一片阴影,是谢鹤清递来的围巾,“盖着。”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脆弱易碎的,像一株纤弱的昙花,需要装进玻璃罩里,悉心照料。
也不怪他这样想,初二秋天时,京北流感来袭,陈挽生了一场病,重感冒。
咳嗽,浑身无力,嗓子刀刮一般痛。
谢夫妇去外省出差,带走了程妈,剩下的佣人要么请假,要么也不住老宅。
陈挽孤身一人,烧糊涂了,连意识也模糊不清。
幸好谢鹤清回了趟家,及时喂她吃下药,又按照网上的方子,炖了冰糖雪梨水给她喝。
他把陈挽扶起,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让她头靠着他肩膀。
陈挽烧得狠时,直觉天灵盖都在冒烟,只想塞一团冰在嘴里,哪肯喝热的。
“我想吃冰淇凌。”
“等你感冒好了再说。”谢鹤清语气低柔地哄她,“吃点滋补的汤食再睡,好不好?”
勺子都喂到嘴边来了,陈挽只得张口浅尝。
“如何。”谢鹤清观察她的神色。
陈挽一激灵,皱眉吐舌头,“怎么是苦的?”
谢鹤清端碗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我记得我放了冰糖。”
陈挽:“几颗?”
谢鹤清:“四颗。”
陈挽:“奇怪,也不少啊。”
她又吃了口橙肉,更加确信,“就是苦的,你是不是没去橙子白瓤。”
“还要去瓤?”
“当然啊。”陈挽眼鼻都皱起来,“这籽也太入味了吧。”
谢鹤清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难得流露出懊恼的情绪,“是我疏忽了。”
陈挽眯着眼,觉得他这个样子怪有意思的。
眼底微微透露的惊愕,让他添了些烟火气,只是不细看难以捕捉。
“那就吐出来,别勉强自己。”
谢鹤清伸手去拿纸巾,却被陈挽一只手拽住胳膊。
她艰难吞回腹中,嗓音嘶哑,“还是能吃的,不要浪费了你的心意。”
尽管味蕾在叫嚣,陈挽面上若无其事咀嚼。
好在还有唯一能吃的梨块,煮烂后入口凉丝丝的,滑入火烧火燎的喉管,如一缕清风抚慰。
…
大尺寸的羊绒围巾,摸起来手感顺滑,陈挽叠了两折,盖在小腹和大腿上。
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摩擦声中,谢鹤清隽冷的声音隔空传来。
“怎么和他认识的?”
陈挽粗线迟钝的大脑,反应一会,才听懂他指的是周颂。
“就是碰巧见过几次。”她省略很多细节。
谢鹤清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只是此刻懒得深究。
“以后少和他往来。”
陈挽敷衍的“哦”了一声。
心里腹诽,你管的可真多。
耳边静默两秒,她问:“你还没跟我说,找我什么事。”
她看了他发来的消息,仅有一句简洁的话。
【明天来接你,不要乱跑。】
陈挽方才一声不响地想了很多,隐隐有不安感。
果然,下一秒,他说:“母亲让我接你回家。”
陈挽面色微变,不再弯弯绕绕:“所以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抓我回去?”
谢鹤清摩挲着腕表,一声不吭。
这架势很明显,就是懒得解释。
陈挽一阵胸闷气结,有时实在想把他毒哑。
建议不爱说话就把嘴捐给需要的人。
她又问:“为什么?”
“吕衍大姐结婚,我们作为男方家属出席。”他强调,“尤其是你,不能缺席。”
“家属?”陈挽讥讽,“你姓谢,我姓陈,和他们吕家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算哪门子的家属。”
“现在是去赴他姐姐的婚宴,再过一阵子,是不是就要吃我和他的喜酒了?”
谢鹤清胸口烦躁地浮动一下,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垂眸点燃。
簌簌扑落的烟灰,挟着缭绕的白烟,一起散入风雪里。
气氛一度降至冰点。
谢鹤清了解她,就是在跟自己置气,耐心听她不吐不快。
“反正我只是谢家养女,这样正式的场合,我去不去也没人在乎。”
谢鹤清轻描淡写,“这话你去和谢昭肃说。”
“不太好吧。”
陈挽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像朵蔫了的小花,却仍强撑着负隅顽抗,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我和吕衍这段婚事是已经定下了吗?”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实在不行,能不能换个其他人选。”
就在她无比煎熬之时,谢鹤清才悠悠开口。
“你觉得呢?”
陈挽仅存的那点侥幸,被浇了盆冷水。
他在委婉地告诉她,不要白费口舌。
这桩姻亲是利益大于情分。
归根结底,上流圈层讲究门当户对,家族间的联结,只要背景匹配,有利可图,当事人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陈挽见过太多,表面登对的璧人,实则貌合神离,私底下各玩各的。
更何况,在金钱和权势的浇灌下,人欲望的阀值也在不断膨胀。
某些人穿西装打领带,表面看着道貌岸然,实则浮华的织玉衣下,是腐败不堪的内里。
陈挽想起和吕衍初见面时,那双眼眸里藏匿的阴鸷,不啻于毒蛇缠绕脊背的寒凉。
像是扫视货物一般,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个遍,从脸颊、雪白的香肩,再到纤细的腰肢……
偏偏那日她出席宴会,穿的是细肩带的长裙,深V、高开叉,水滑的布料勾勒出一截婀娜的曲线。
“这婚事是母亲一力撮合的,吕家也很中意你。”
“看起来似乎牢不可破。”
“不过…”男人尾音拖长。
陈挽转头望去,谢鹤清姿态松散地搭着一侧扶手,仍款款抽着烟。
吹落的烟灰,带着火星余温,溅到人脸上,有股刺灼的痛感。
“凡事也说不准。”谢鹤清不咸不淡的,说着令人心惊的话,“保不齐吕家出了意外,又或者吕家长公子闹出什么笑话呢。”
陈挽心跳如擂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