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桐树色
也没有退烧药,只能干抗。
关着他们的帐篷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许廷川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冲锋衣,冲锋衣的袖口上还沾着模糊的血迹,冷得直发抖。
气性坏疽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烈性传染病,但架不住战场的医疗条件,卫生条件实在太差了,药物紧缺,又没有足够的医护人员,截肢,死亡都是再正常不过,所以后续情况会怎么样,许廷川也拿不准。
春末的布鲁赞比是不常下雨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凌晨的时候竟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流进帐篷,把唯一可以栖身的一床被褥很快打湿。
许廷川本来就睡得不踏实,被涌入进来的潮意搅合醒,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额头,依旧滚烫得厉害,浑身酸疼,动一下都觉得难受。
一直都没睡着的同事察觉到了异样,小声地叫着许廷川。
“许医生,许医生,你没事吧?”
是个刚从护理学院毕业工作没两年的中国姑娘,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援外,在援助点帮不上什么忙,主动提出去接药品,还搞砸了。
其实刚到战场没几天,她就有点后悔了,生死危机就在眼前不说,没准哪一天还会被空隙的炸弹炸死,现在还这么倒霉被抓到。
“不碍事,有点发烧。”许廷川强撑起来,安慰了陈诗语一下。
“许医生,我们还能回去吧?”陈诗语害怕得厉害,说着说着眼泪跟着一起滚下来。
“当然能,别担心。”
许廷川说得笃定,自己心里也并不能确认。也不知道姜可瑜现在有没有回酒店,万一他要是回不去了,她自己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战场又该怎么办。
再也睡不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就这样煎熬到了天亮。
才刚好一些,就又被揪着起来。
还是那个领头的男人,他把许廷川从地上揪起来,口气恶劣,隔得很近,许廷川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昨晚手术的病人有两个已经出现了恶化,也算是意料之中。
许廷川生怕他们会为了所谓的安全和利益,就彻底放弃这些已经受伤的人,拔高了声调。
“we must send them away!”
领头的男人被激怒朝着许廷川狠狠地踹了一脚,骂了句难听的脏话。
剧烈的疼痛散布在五脏六腑,许廷川强忍着没有摔倒在地上,看了一眼旁边吓傻了陈诗语,拉了她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要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叫喊。
“if you don\'t send them away, there will be more injured people infected!”
许廷川强撑着站直身体,很郑重地把后果重申。
如果不送走这些恶化的病人,那么就会有更多受伤的人感染。
除非他们放弃这一块本来就占据的土地,焚烧掉所有的敷料医护用品。
显然,后者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也不可能冒这样的风险,许廷川也绝不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极端行为,用了极端的话术,也用专业知识夸张了病态的严重性。
“can you guarantee that you won\'t get hurt again
can you burn all the patients ?”
任何一方势力,再厉害的军队,都不能保障在战争里没有伤亡,许廷川认准了他们对胜负的在意和对疾病的恐惧。
领头的男人狠狠地拽住许廷川的衣领,裸露在外面的手腕青筋暴起,用了十足的力气。
许廷川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依然没有放弃,他捏住对方的手腕,用尽力气,微微扬起下巴,重覆着刚才的结论。
目光坚定,口气严肃,除了苍白的面容,完全看不出已经烧得滚烫,还生着病。
最终许廷川和陈诗语被一起重新带上了车,坐下的那一刻,许廷川深吸了口气,手里,额头,还有整个脊背已经全是汗水。
姜可瑜在酒店等了一整晚,始终没有等到许廷川回来,按照原计划今天应该出去外采,现在她也一点心思都没有了。
“姐,要不我们今天休一天吧,反正剪辑好的素材也是够用的。”沈从骁安慰了一句。
“没事,我们正常工作。”姜可瑜摇摇头,没有想要推迟工作的打算。
担心归担心,她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她有自己应该也必须得做的事。
越野车开得飞快,姜可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被剧烈的颠簸搅得有些头晕恶心。
城区中心早在战争之初就被摧毁得面目全非,原本生活在这的居民有能力离开的,早就迁移得不知去向,甚至很多有的条件的居民早就已经离开了布鲁赞比,离开了x国。
本来这里是整国家最美丽最繁华的城市,现在却成为了唯恐避之不及的人间炼狱。
这座原本生机勃勃,繁花似锦的中心城市,如今破败不堪,人烟稀少,剩下的都是跑不掉,没有能力离开,勉强苟活於此的普通市民。
他们本来也是有着幸福安定的生活的,只是后来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
姜可瑜照原计划去了难民营。
去年过来的时候,看见的画面她至今难忘。
一年过去了,情况也没有什么向好的转变,但相比於之前的人数确实有所减少。
但这样的减少,并不是因为不再有人流离失所,,而是鲜活的生命在不断地消失。
第一次从布鲁赞比回来的时候,姜可瑜总是在想。
或许有一天,这场战争最终会结束,城市会重建回到以往的风光,和平和安定将会重新主宰这个国家。
但这真的就代表一切都可以翻篇重来吗?
那些被战争剥夺的生命呢,那些苟活下来,饱经风霜,已经失去一切的人们呢?
和平对他们来说,还重要吗?
她看着难民营一张张憔悴,无助的面孔,想起医疗援助点血腥肆意的场景和味道。
她忽然觉得,生这个字或许对现在还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已经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她记起了当时还在北川传媒大学念书的时候,某一场比赛里,前辈老师讲到的一句话。
“枪响之后,没有赢家。”
为了某些胜利,这场战争已经献祭了太多人本该美好富足的一生。
是煎熬,是痛苦,是绝望。
姜可瑜看着眼前的场景,沈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找了个不太瞩目的角落,举起相机然后寻找自己认为合理有价值的镜头。
在一张又一张脏兮兮的脸上,除了努力生存的挣扎和对现状的麻木之外,姜可瑜什么也看不到。
这场战争打响至今,已经有两年之久,却迟迟等不来休战的消息。
现在,这个消息也变得并不再那么重要了。
姜可瑜在那篇她写了很久的文档里,记叙了很多很多关於布鲁赞比的故事。
水果摊慈祥的奶奶,高举酒杯说不想明天的中年男人,还有已经离开的索亚,太多太多双无助的眼睛......
“姐,我们要不要找几个市民采访一下?”
姜可瑜摇摇头,不想再去打扰他们,偷偷地又拍了几张照片,带着沈从骁转身离开。
街道白天的时候,还是有人流的。
两人裹挟在人流里,一个又一个店面,小摊走过。
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巨大的太阳,阳光明媚落在每一个人脸颊,肩头,暖融融得很舒服。
姜可瑜擡起头,看着耀眼的阳光,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把相机单手捏在手里,去口袋翻出手机。
一上午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许廷川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她快要急得发狂。
正想着,狭窄的马路上驶过了几辆车,车速太快,又横冲直撞,吓得本来在路上的行人四处躲闪。
姜可瑜都没反应过来,被沈从骁拽了一把才踉跄着朝着路边退去。
几辆车开得飞快,不管不顾,扬起了剧烈飞舞的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
等着灰尘消散,姜可瑜勉强看清最后尾巴的那辆车时,车已经开出了十几米。
姜可瑜觉得眼熟,在原地足足想了几秒才猛然想起,这辆车就是当时带许廷川走的那辆。
而这个方向,应该是朝着医疗援助点去的。
“快!快带我去援助点!”姜可瑜反应过来,赶紧拉上沈从骁。
沈从骁云里雾里的不太明白,但楞了几秒,依然按照姜可瑜的指示赶紧朝越野车跑去。
前面的几辆车开得太快,而且有时间差,才启动车子肯定是追不上了。
姜可瑜急得要命,捏住车上的把手,死死地看着眼前的路。
她也不能确定,他们一定是去医疗援助点,现在她只能赌,赌许廷川可以让他们送自自己回来。
几千米的路,明明已经把油门踩到了底,还是觉得不够快。
姜可瑜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剧烈的颠簸和呛入的灰尘让她极度不适,却丝毫不敢慢下来。
最终,在距离医疗点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那几辆停下来的车,她才松口了口气,等着沈从骁刚把车停下来,她赶紧推开车门。
她看见四五个身体强壮穿着制服的男人押着许廷川,揪掉了他的头套,然后拿枪顶着他走进了医疗点。
姜可瑜刚想开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话到了嘴边赶紧失声咽回去,生怕惊扰到了那群人,转头叮嘱了一下沈从骁,然后从旁边的小门悄声钻进去。
“枪响之后,没有赢家。”是《主持人大赛》里董卿老师曾经评述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