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桐树色
沈从骁本来也是想跟着进去的,才走了两步就被姜可瑜阻止。
虽说有国际规定,武装势力是不能进入医疗区域的,但是谁又能保证这帮人肯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呢?开枪他们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之前一直有布鲁赞比的当地记者报道,反政府军已经集结了恐怖分子作为武装力量的填充,亡命之徒,眼里根本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纪律和正义。
“你别去,就在这等我。”姜可瑜又强调了一遍,从他手里抢过头盔,弯腰从小门悄悄钻进去。
当然,也没有忘记带上她随身携带的小单反,时刻牢记自己战地记者的身份,抓住一切可以拍摄的机会。
医疗援助点门口暂时不接病人的牌子已经被撤掉了,看来援助点内的气性坏疽感染情况是有所好转的。
一个个病人被擡进来,站在一楼大厅的所有医护人员都楞在原地,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一群人乌泱泱地进来。
所有人,神色惶恐,大气都不敢喘。
虽然在医疗点,他们不得不收了枪,但是依然没有松开许廷川和陈诗语。
都是没有枪支的医生护士,在他们面前近乎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领头那个男人低头又和许廷川说了些什么,隔得太远姜可瑜没听见,只能透过障碍物的缝隙,能勉强看见许廷川苍白的侧颜。
看着他平安无事,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姜可瑜悬着两天的心终於能稍微放一放,小心地在原地蹲下。
对方应该也不想挑事,只是想把手上这些烫手山芋甩掉,防止剩下的轻伤的人继续被感染,影响整体的战斗力。
得到了许廷川的回应之后,男人四处扫视了一圈,转身准备离开。
姜可瑜趁机举起相机,对准眼前的情景,轻轻地按动快门,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小心地记录着每一个瞬间。
本来一行人都已经准备离开了,但是抓着陈诗语的男人一直都没有松开手,估计是想等着最后再离开,手上还用了些力气,衣领子都被揉得变形。
小姑娘年纪小,又刚刚在生死边缘走过,吓得不轻。以为回到医疗援助点就安全了,眼看着许廷川被放开,自己还被死死抓住有些急,咬了一口对方的手,奋力挣脱了一下,想往外跑。
抓着他的男人被狠狠咬了一口,一下子被激怒,下意识反应抽枪,一句脏话之后迅速把枪瞄向了陈诗语的方向。
许廷川就站在一边,侧过头的一瞬就已经捕捉到了枪举起来的瞬间,他以最快的速度反应,一把拽过陈诗语,搂着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蹲下。
相机的镜头里,子弹的飞速快到模糊不清,姜可瑜都没有反应过来,那颗锐利的子弹就从蹲下去的两人头顶飞过。
几厘米,仅仅是几厘米。
那颗子弹就要击中许廷川的头部。
姜可瑜在镜头里,完整地看到了那一幕,心脏有几秒甚至是停止跳动的。
她死死地无助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会继续惹怒那些人,连呼吸都在刻意放轻。
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再给许廷川添任何难题了。
害怕,惊惧,心有馀悸,都伴随着那突如其来的一枪五味杂陈在心里,只是理智强迫她脚下,甚至是全身都不能有轻微的晃动。
枪声,在布鲁赞比就像是天上的鸟儿一样常见,但是近在咫尺响彻医疗援助点的时候,大家还是吓了一跳。
那枚子弹最终嵌入进了墙壁里,发出了闷闷的声响,随之有碎屑和灰尘掉落。
许廷川赶紧回头,举起双手,严肃认真地强调。
这里是医疗援助点!不能动用任何的武装力量!
领头的男人已经走出楼门,又折回来,审视的目光在许廷川身上又停了几秒,能明显看到已经是怒火中烧,认定刚才陈诗语的举动是赤裸裸的挑衅,抽出枪,从许廷川的身后揪出陈诗语。
小姑娘的脸上全是泪痕,已经吓得说不出一个字,周围的人也一样,都不敢开口。
整个病区,安静得让人心慌,连同空气漂浮着的尘埃都飞舞得好像变慢了许多。
眼看着枪对准,男人的手指已经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角落里有人大喊了一声。
“stop!”
姜可瑜本来是不想强出头的。
“ording to the latest convention, no armed forces are allowed to attack hospitals and medical staff!”
她举起手里的相机,尽可能表现得镇定自若,重申了一遍。
根据最新公约,任何武装势力都不允许攻击医院,医疗援助点,以及医护人员。
她手里刚刚已经拍下了他们开枪的证据,此刻她无异於在警告对方。
除非他把整个医疗点都毁了,否则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这些照片会刊登在各大国际新闻的头版头条。
看看谁还会支持他们?!
许廷川完全不知道姜可瑜就在角落,看见她站出来的那一瞬间,目光错愕,心头一紧,眼神紧紧跟随着。
她的头上还带着有些不合适的头盔,是刚从沈从骁那拿过来的。防弹衣也没穿,牛仔裤上因为刚才挤在角落里蹭上了一些灰尘,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瘦弱的胳膊举起那台小小的单反。
心跳已经快到要喘不过气,姜可瑜不敢看向许廷川,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领头的男人。不知道是相机太沈,还是因为害怕,她的胳膊一直在颤抖,艰难地支撑。
面如平湖,但心里已经不止下了几道惊雷,又害怕又要强装镇定。
她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到底会不会遵守公约,会不会也朝着她开枪。
她在赌,她和许廷川一样,不想看到无辜的生命再被践踏。
所有人,屏息而视。
话音落在空荡荡又安静的病区里,落在每个人心里,掷地有声,严肃,强硬。
足足十几秒,四目相对,姜可瑜甚至觉得,男人下一秒就要朝着她开枪,直接毙了她的小命。
最终,陈诗语被猛地松开,脚下都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灰秃秃的地面上。
姜可瑜看着男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嘴里吐出一句。
“i remember you now.”
说完,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医疗援助点。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景,姜可瑜才如释重负一般放下手,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大口呼吸着空气,才勉强站定,没有摔倒,握着相机的手心全都是汗。
她还没有从许廷川险些被一枪爆头的恐惧里走出来,就冲出来面对下一个难题。
心情的起伏就像是过山车,整个人完全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这会儿根本没有心力再开口说话。下意识地看向许廷川,对视几秒之后,泄气一般掉下了眼泪。
接着是有嘈杂的声音,大家开始重新拾起手上的活,去接刚才被送过来的病人,扶起瘫倒在地上的陈诗语。
云柔走到许廷川身边,看着他脸色奇差,担心地问了两句。
许廷川摆摆手,现在根本也顾不上。
他们隔得有点远,中间一直有人流在穿梭,视线开始并不连贯。
眼眶很烫,眼泪还没在脸上停留多久,就被姜可瑜很快擦掉,努力强撑,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扶着一边的病床,缓缓地蹲下来,抱紧自己的膝盖。
直到,许廷川走到她身边。
“阿瑜。”他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姜可瑜并没有回应他,擡头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努力站起来,想要往外走。
他不顾一切地截车,不顾一切地救别人。
他好像总是想不到自己,总是在付出。
她始终知道病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但是真的看到他以身犯险地去救人的时候,当这一切真切地发生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还是害怕,还是心疼。
许廷川拽住她的手腕,并不想她离开。
灼烧的体温,滚烫的手心。
姜可瑜停下脚步,注意到了他苍白的脸色,又不忍心和他赌气,看着他,犹豫了几秒,
“你......你要不要和我回去休息一下。”
“等我把这几个病人安置好,你先回去。”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姜可瑜失望又不能说,也没办法,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医疗援助点。
越野车停在门口,沈从骁见刚才一行人离开,才敢把车开过来。看见姜可瑜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担心地上去迎她。
“姐,你没事吧?”
姜可瑜没说话,摇摇头,自己也理不清此刻的心情,浑浑噩噩地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心慢慢平覆下来。
不用担心他下落不明,也不用再害怕得食不下咽,他还活着,并没有受伤。
只是她的不开心和失落并没有减少半分。
如果今天那枚子弹真的击穿了他的头,她又该怎么办?
她最爱他的温柔善良,最爱他视病人的生命高於一切的职业信仰。
但她也不能失去他,她真的很在乎,很爱他。
车窗外流动的窗景,闷热的风席卷了整座城市。日光洒落,像是给这座城市镀上了金光,那些残破的废墟里依然穿梭着的鲜活的人群。
如此难得,还能看得见蓝天,在这炮火纷飞,时不时就浓烟滚滚的布鲁赞比。
那样透彻的蓝,是多么的干净,就像是一块浅蓝色的宝石,仰头望去,美得找不到形容词。
姜可瑜突然很感怀,他们来到这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临行前,珙桐花开得烂漫。
近处的车窗外有孩子们奔跑着在叫喊,她顺势望去,久久没有挪开眼。
和平的使者。
是珙桐花,是飞在蓝天的白鸽,也是每一个为这片土做出过努力的人们。
这一刻,她又好像无比共情了许廷川,共情了这些生於水上火热的人们。
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共同的愿望,为了每一个不屈的生命,也仅仅是为了头顶这样难得一见的蓝天。
回到酒店,姜可瑜努力调整着情绪和状态,打开单反相机和电脑把刚刚的照片导了出来。
子弹太快,在画面里甚至模糊得有重影。姜可瑜把图片放大,只截取了一部分画面。
白天在难民营拍摄的照片,这会儿她也一并整理了,第一时间开始撰写稿子。
等着全文写完,重新转回到题目的时候,她思考了很久很久。
最终,郑重地敲下了这篇报道的题目——永别了,武器。
明亮的屏幕,姜可瑜对着它沈默坐了很久,白天的事又像是电影一般从她的脑海里一一掠过,重温,直到电脑自动息屏,手机响了几声。
姜可瑜打开去看,并不是许廷川,而是苏辰毓。
大使馆那边已经听说了今天的事,也正在商议如何更好地保障中国籍援外人员的安全,此刻正等在楼下,想问候一下。
上次,已经算是说开了,不好推辞,姜可瑜便去见了一下。
太阳落山,夜幕低垂,就站在落脚的酒店门口,两人随便聊了几句。
苏辰毓听到消息就赶紧细问赶了过来,看着姜可瑜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也找不到立场和身份多说什么,最终简单关心了几句把手里的水果袋子塞给了她。
“谢谢。”姜可瑜礼貌地笑了笑,接过水果。
两个人简短的对话也暂告一段,她刚准备转身上楼,就遇见了刚处理完病人,从医疗点回来的许廷川。
算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黄恩宁和许嘉航订婚的事当时传遍了北川城,加之姜可瑜的存在,两个人的关系稍显微妙,对视了一眼后礼貌简单地问候了一下。
许廷川有些扛不住,也没心情和苏辰毓周旋,看了看姜可瑜手里的水果,抿了抿唇没说话。
等着苏辰毓离开,两人上去的时候,谁也没讲话。
许廷川跟在她身后,看着那袋水果,也不知怎么回事,莫名的吃醋。
“现在有水,我洗一下这个桃子,你吃一个吗?”
“这不是买给你的嘛,我不吃。”许廷川突然小气,也不看姜可瑜,只是看了一眼个儿大粉嫩的桃子,抿了下嘴,摇头。
姜可瑜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来劲儿,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你爱吃不吃!”
说完,转身就回朝着自己的房间走。
其实刚刚说完,许廷川就有点后悔了,但覆水难收只能找补挽回。
历经艰险,好不容易捡回命来,他一点也不想不开心和吵架。
姜可瑜本来是不想理他的,但是听到他咳嗽声,联想起这一天他不精神的状态,又觉得难受,放慢了脚步,自然地被他抓住手腕,然后握住手。
“我错了,别生气,好不好?”许廷川说话的声音很低,能听得出他已经很累很难受了。
姜可瑜没吭声,原地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乖乖地提着桃子跟许廷川回了他的房间。
退烧药是有的,但是烧水不太方便,只有纯净水,根本冲不开药。姜可瑜本来是想下去找找的,但被许廷川拦住,只草草地吃了最大剂量的药片,然后抱着她也不撒手,连衣服也没来及换就躺了下来。
他是最爱干净的,无论是在北川还在南湖的家里,他的卧室永远是不染纤尘,整洁干净。想来今天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穿着脏了的冲锋衣就躺下了。
姜可瑜心疼得很,但也嘴硬着不开口。
姜可瑜被他禁锢在怀里,也不敢挣扎,心里还是委屈。
“还生气?”许廷川摸了摸怀里的人的脸,很认真地认错,“我和阿瑜道歉,我不该随便乱吃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姜可瑜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那双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滚烫落在他身上,他心慌不已。
“你以为我在气这个?”
许廷川不明所以,认真地看向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姜可瑜看着他点头,气的锤了他一下,口气很急,“你那天就那样他们上车了,要是他们不送你回来怎么办?还有下午,你不顾自己救别人的时候,万一,万一那子弹就是打中你了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
许廷川楞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笑了一下,明白过来她是在担心。
“没有万一,就算是一定有,那也是我的命。”
听到许廷川的话,姜可瑜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别瞎说,行不行!”
手心落在他唇边,他捉住她的手,然后很轻地吻了一下。
滚烫的吻,好像在手心里着了火,姜可瑜下意识地往回缩,但许廷川不许,紧紧地握住。
“好。”一边答应,一边从衣服里拿出他一直带的那个平安符,“有它陪着我。”
这是姜可瑜去年第一次援外的时候,抱着诀别的心态,在医院留给许廷川的最后的告别。
没想到,他一直留到了今天。
里面的桂花香气已经散掉了不少,连边角的地方都有了一点点磨损了,他还是很宝贝着,不愿意离身。
姜可瑜看着那枚平安符,好久好久才擡头。
“我知道,病人的生命安全,对你来说,高於一切。”
房间很安静,这样平安的夜晚在布鲁赞比是如此的难得,分别再重逢的感觉不亚於失而覆得,姜可瑜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骤然起伏。
“但是,你的生命安全,对我来说,高於一切。”
姜可瑜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没来由的脸红了好久。紧张也害羞但目光一刻也没从他脸上移开。
许廷川,就是她生命力最重要的那部分。
从那年在南湖,在莲仓巷,他牵着她的手,走完青石台阶,回家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就注定将会一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唯独他们在彼此心里的位置没有变过。
是最重要,且是唯一。
他们一样有着崇高的理想,有着至高无上的职业信仰,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温柔。
但这一切,和爱的自私并不冲突。
姜可瑜很少主动去吻他,但是此刻,她只想亲吻他。
许廷川还没完全回过神,唇齿之间的温度就已经先一步冲击了大脑,又软又甜,他下意识地回应,抱着她放在自己身下,扣住肩膀,温柔之外又带了一丝占有和情.欲。
姜可瑜有个坏习惯,一深吻就很容易流生理性眼泪。
房间没有开灯,只开了床头那盏很小的黄色的灯。橘黄色的灯光落在他们脸庞,落在他们之间很小很小的缝隙之间,暖昧又温馨。
她的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脸颊是粉色,体温在升高,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目不转睛。
莲仓巷的少年和少女长大了,长到可以独当一面贡献自己的价值,也长到了终於有勇气和能力去面对自卑的自己,大胆地说爱。
许廷川微微皱了下眉,滚烫的指尖轻拂过姜可瑜眉骨,鼻梁,还有嘴唇,最终长久温柔地笑了。
“阿瑜,我爱你,你和病人没有高低之分,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永别了,武器》是作家海明威早期关於记述战争的长篇小说,在此借用为报道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