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珙桐树色

哗哗哗,流水冲洗着双手,许廷川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全是姜可瑜毫无生气,被子弹击穿的地方冒着殷红色的血液。

已经清理干净了双手,术前的准备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做好。

许廷川站在门前,举起双手。

那扇门后面,冰凉的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此刻,正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没有时间犹豫,也不能再等待,生命的迹象在一点点消逝,许廷川努力地让自己冷静,拿出最专业的态度,在那扇门完全打开的时候,走向了手术台。

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却在看到熟悉面容的第一眼,又一次慌乱。

心脏还是不可抑止地加快跳动,喷张的血液流窜在身体上下的每一寸,许廷川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数据,深吸了口气,用了最后几秒钟,拿起了手术刀。

“start surgery!”

子弹击正中右侧锁骨下方,锁骨下面覆盖着大量密集的血管网,子弹嵌入的这么深,如果贸然拔出来,血止不住,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丧命。锁骨下方靠近肺尖部,也不知道肺的损伤程度,只能摸索着开刀修覆。

许廷川的额头慢慢浮现了细密的汗珠,创口已经都清理好,接下来就该拔出子弹了。

手里的镊子微凉,许廷川的手平常是最稳的,但眼下看着嘴里插着氧气管,紧闭双眼的姜可瑜,他控制不了的手抖,要紧牙关,微微侧了侧头,叫护士擦了下汗。

她是他的病人,但不仅仅是他的病人。

在这片充满危机的土地,没有更专业的外科医生,她的生命只能依靠他,依靠他的能力,依靠他的技术水平。

他不能失误,更不能胆怯。

他从没这么害怕紧张过,即使当年第一次上台,第一次做主刀医生,都没有。他一向从容内敛,认真负责,他对自己的技术一直都有自信,他也深刻地知道医生并不能决定一切,但他接受不了失去她的结果。

他不允许有这样的可能性发生。

目光紧盯着那枚子弹,许廷川捏捏地我这镊子,心上千军万马,手上却抖都没抖一下,最终,擡手,一鼓作气,眼疾手快。

随着子弹脱离身体,小股的血液瞬时飞溅出来,和许廷川预设的一样,溅出来的

锁骨下面覆盖的细密的血管网受到了损伤,所以才会大量出血,注射了止血的药物,血氧掉了一些,但很快依靠药物维持住,许廷川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伸手按压住出血点,然后开始机械止血。

折腾了好几分钟,才把喷涌而出的血液给止住。

短短的几分钟,许廷川的心却像是在过山车上,一直在旋转翻腾,看着殷红的鲜血,整个人的后背全都是薄汗。

子弹直径很长,拔出去之后,留下一个血洞,还是要开刀,因为子弹擦伤了肺尖儿,如果不做好修覆,后续咳嗽,呼吸都会一系列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许廷川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自己会失误,生怕这一失误,她就会离开他。

取出子弹只是第一步,还要把被击碎的锁骨碎片都处理干净,肺部的修覆也要做好。

这场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虽然不长,但许廷川下来的时候,扶着墙壁缓了足足十几分钟,脚下才勉强支撑住,走出手术室。

及近黄昏时分,今晚天边有浓重的晚霞,霞光浸染,火烧云是一片橙红。

许廷川看着姜可瑜被推进病房,迟迟没有跟上去。

手术做的还算成功,子弹除了损伤肺部,有些出血之外,并没有损伤其他器官,命应该是保住了,但后续还需要再观察。

他脱掉了手术服,摘下口罩和眼镜走出医疗援助点,坐在搭满帐篷的门口空地的台阶上,无力地垂下手,仰头看着漫天霞光。

有燥热并不舒服的晚风吹过来,贴在皮肤上,又黏又热。

他看着缓慢流动云层,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脑子里慢溯重放。

此刻,心终於平静了下来,但这个人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突然松懈下来,又空又无力。

许廷川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心脏,不太舒服,轻轻地揉了几下。

所幸没有伤及到心脏,所幸出血止住了,所幸她还活着。许廷川心有馀悸,到现在都没有接受和消化今天发生的意外,即使他处理得还算得当,手术很成功,他还是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白大褂的口袋里还放着两颗橘子糖,许廷川想起来掏出来摊开在掌心,看了好一会,才剥开放进嘴里,很甜,甜得他深深皱了下眉,心里更不好受。

这是今早她出发前特意塞给他的,提醒他忙起来一定要记得吃饭,如果有手术来不及,多吃两颗糖避免低血糖。她说台里的领导很满意她的工作,她说自己的报道和文章让更多人共情了这个地方的人们......

意外随时都在发生,战地记者远远比他作为援外医生要更危险,他害怕,担心,但依然不能阻止她实现自己的职业价值。

她有她的梦想,有她的坚持和信仰。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护她周全。

就像现在,他只能在外面冷静一小会,然后就要回去继续忙其他的病人。

该他在岗的时间,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只能守在岗位上。

晚霞慢慢地消散,火烧云最终被风吹散,橘红色的夕阳坠落在地平线下,夜晚准时来临。

许廷川又忙了好一会,最终停下来,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坐在了姜可瑜的床前。

麻药劲儿还没过,人还在沈睡着。来的时候剪掉了她的衣服,这会手术完,用病号服盖着,只露出了苍白的小脸和散开的长发。

许廷川坐在一边,看了看挂针的低速,然后伸手轻轻摸了摸姜可瑜软乎乎的脸,眼神温柔,安静地陪着她。

这一整夜,他都没有离开。怕她输液的手会冷,他轻轻地握住,帮她暖着。

节日被搞得一塌糊涂,整个布鲁赞比又一次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各地记者的新闻写的五花八门,沈从骁看着姜可瑜手术成功,就先回了酒店和台里报备情况。

姜可瑜的伤口有些微微的渗血,但并不是很严重,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才醒过来。

费力地撬开眼,她模糊地看见了许廷川的身影。

一夜未睡,他看起来疲惫又没什么精气神,看见姜可瑜睁眼,紧张地询问。

“醒了,还疼不疼?”

姜可瑜的嘴里还差着氧气管子,并不能张口说话。浑身上下就像是被灌了铅,动弹不得一点,连咿咿呀呀地声音也发不出,只能费力地轻轻摇摇头,细微地喘着气。

许廷川心疼得要命,摸了摸她的头发和小脸。

“没事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好好休息,再过几天伤口就会开始愈合了。”

麻药的作用在慢慢地散掉,锁骨附近的一片血肉模糊,那种疼痛感很强,尽管不移动,还是疼得难以忍受,就像是硬生生地拉扯开皮肉,痛感快要把她的意志完全吞没掉。

姜可瑜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晶莹的目光看着许廷川,可怜又无助,用仅有的力气死死地抓着许廷川的手,好像有话要说。

“你的相机被你同事拿回去了,没坏,别急。”

许廷川伸手去帮她擦滚出来的眼来,滚烫的泪水就这样砸在他手上,烫得他好疼。他安慰着,生怕她再激动崩开伤口。

姜可瑜听到自己想听的回答,不再挣扎,松了口气,任由许廷川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春天,阳光正好,顺着被灰尘蒙上的窗户,从窗台滚落,照在她的病床上。

暖融融,亮堂堂,就照在他的背上,晕开了一片光亮,像是身后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姜可瑜努力地看着,想要伸手摸一摸,却没什么力气。

许廷川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他知道姜可瑜插着管子,又伤了肺,讲不了话,只能这样陪着,心里难过又不忍,不自觉皱起眉。

没有工作的时候,他总是的不戴着眼镜的,姜可瑜也最喜欢他不戴眼睛,用明亮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和在南湖一起长大的那十年一样。

其实他戴着眼睛也很矜贵斯文,但姜可瑜总觉得隔着镜片的那双眼睛,会有淡淡的孤独和疏离。

陪床了一整夜,许廷川太紧张,太焦虑,以至於昨晚看完病人都没有摘掉眼镜。

姜可瑜努力地擡起一点点手,然后朝着许廷川挥了挥,示意他凑近,等着他俯身下来,离她很近的时候,她帮着他摘掉了眼镜,然后放在了他手里,又强撑着把擡得更高了一些,摸了摸他的眉心,帮他抚平皱着的眉。

伤口好疼,没有一点力气,姜可瑜只摸到了几秒就忍不住,垂下手被许廷川接住,并紧握。

他的情绪像是被点中了开关,他疏导和控制了一夜,姜可瑜一个动作,所有克制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力气。

他不想表现自己的脆弱的,他应该是坚强的,这样才能站在她身前,面对所有的意外时,成为保护她的男人。

但这一刻,指尖滑过眉心,他的心忽然就特别痛,眼前一下子起了雾,几秒之后就有晶莹的液体掉了出来,然后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念。

“阿瑜,吓......吓死我了......”

这个世界上,他能失去的东西,已经少之又少。

自幼被父母放弃,独身长大,六年的异国挣扎,回来等待着他的是,兄弟阋墙,无止尽的羞辱和利用。

许兆义的离开已经给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奶奶和姜可瑜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也是他还愿意活下去,好好热爱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

姜可瑜的手被他握得很紧,甚至有些痛,但她甘之若饴,有些急促地呼吸,胸膛轻微地起伏。

病房里很安静,甚至没有抽泣声。

爱人劫后馀生,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一场恐怖袭击,被毁掉的大号节日,布鲁赞比每天都在有生命消逝,无声无息,速度之快,就如同这春天里的一场雨,下过没多久,就会没有声音的偷偷蒸发和消散。

短暂的安宁,也不知道可以维持多久,只隔了几天,听说两边又开始在谈判。

姜可瑜的身体底子本来就柔弱,所以恢覆得并不算太快,还出现了轻微的肺部感染,上了一周的抗生素。

许廷川还是忙碌在医疗援助点的各个角落,偶尔还需要跟着同事去难民营出诊,还要分心照顾姜可瑜,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消瘦。

姜可瑜看在眼里,也跟着心疼。经常是他忙了一整天,然后拿着电脑继续陪在她床边一整夜,等她状态好一些的时候,信号稳定,两个人还一起给周婉华打了电话。

麦伦那边的项目进展也的很快,新的治疗方法已经落地临床,很多治疗的进程许廷川也在跟进,只要有信号,他就会第一时间保存,休息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研究。

中弹一周,姜可瑜开始拆掉了绷带,进行换药和下床活动。

右胳膊还是完全擡不起来,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有剧烈拉扯的撕裂感。肺部感染抗生素上过之后得到了控制,但是依然呼吸不算顺畅,加上本身就伤了肺子,咳嗽得厉害,一咳伤口就更痛。

台里那边已经收到了姜可瑜手上的消息,另外之前驻其他国家的一名记者最近回国修养得差不多了,可以接替姜可瑜的工作。

所以,姜可瑜如果身体情况允许的情况下,随时都可以回国,许廷川也提醒了几次,这样的情况最好是回国修养一阵,但姜可瑜始终不愿意。

一方面枪伤在愈合,在这边的手术也很成功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强制回国休息,另一方面姜可瑜并不像放弃在布鲁赞比的工作,也不想留许廷川一个人在这边。

许廷川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姜可瑜继续留在这,完成工作。

好在,谈判出了短暂休战的结果,半个来月,近乎听不到枪声和炮火轰鸣。

利用这个时间,姜可瑜也能好好地休息,但也没完全闲下来。

右胳膊擡不起来,她就左手单手拿着电脑输入,继续完成她一直保存和添加内容的文档。

好不容易找到的还能做的蛋糕店,才刚刚放在床头,就被许廷川打断。

“她现在不能吃蛋糕。”

姜可瑜刚刚想说谢谢,卡在嘴里,下意识看了一眼许廷川,犹豫了几秒才转头看向苏辰毓,“没事,一会我分给同事吃。”

“那她能吃什么?”

“不劳苏先生操心了,她的饮食上面我会格外注意的。”

苏辰毓被驳了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就和姜可瑜聊了一些大使馆工作相关的事。

许廷川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出於修养和礼貌也并没有打断,但也没有插话的意思。

因为还在恢覆期,姜可瑜说几句话,就会咳嗽得很厉害,床头放着纯净水,许廷川赶紧拧开给姜可瑜递过去。

但没想到苏辰毓手上也有瓶新的,一起递到了姜可瑜面前。

场面一度很尴尬,姜可瑜看着那两瓶一模一样的水,楞了一下,几秒之后摆摆手,谁的也没接,低下头说自己并不渴。

苏辰毓和许廷川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最终收回了手里的水。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苏辰毓也很会察言观色,和姜可瑜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就离开了。

等着他走远,姜可瑜才去看许廷川,好声好气地说着,“哥,我想喝水。”

许廷川有点莫名的赌气,也不看她,反问道:“你不是不渴吗?”

“哥.......”姜可瑜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委屈巴巴的样子,见许廷川还是不肯理她,自己去拿了刚才许廷川放下的水,想要拧开,但胳膊微微一用力就疼得忍不住皱起眉。

许廷川没说话,只是从她手里拿过了那瓶水,重新拧开递给她。

“谢谢哥!”

姜可瑜就知道许廷川舍不得,挪了一下身子,凑得离他近了一些。

“你和他说怎么说?”

许廷川也没那么大度,人前总是收礼克制,但感情上也是小心眼一枚,他作为一个男人,当然知道苏辰毓是什么心思,尽管姜可瑜没提过被告白的事。

“什么怎么说?”

“说我们的关系。”

“说你......你是我哥哥。”姜可瑜开玩笑。

“只是哥哥?”

许廷川微微皱眉,看着姜可瑜,已经有些不悦。

“还是......男朋友。”姜可瑜降低了音调,有些不好意思,脸有些热,看了看许廷川。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许廷川露出了笑意,得了身份的许可,就好像被正式宣告了名分。

堂堂北川大学附属医学院心外科的一把刀,被小护士和女医生私下爱慕讨论的许大医生,此刻坐在爱人的床边,笑得温柔又羞涩。

姜可瑜看着他的模样,心也柔软得不像话。

环境不重要,年岁不重要,其实所有的所有,都可以变得不重要。

在没有许廷川的那六年,姜可瑜就是这样想的。

那六年她有算是优越的生活,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被夸安静懂事,聪明漂亮。北川繁华迷人眼,她明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享受生活,但她没有一天是真的开心的。她总是失眠,总是在惦念,无论什么季节,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她在做什么样的事。

没有许廷川,她的世界就好像残缺了一部分,她总是在快要接近快乐和感到幸福的某一瞬间,突然想到此刻他在做什么。

而现在,破烂的病房,还伤着的身体,姜可瑜却一点不在意,因为许廷川就在眼前,正温柔地看着她,她能深刻地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和幸福是链接在一起的。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告诉他。

在布鲁赞比一转眼就是一个月。

春天肆意绽放着,日光明媚,有新生的希望。

短暂的休战,布鲁赞比有了喘息的机会。弥漫在城市上空经久不散的浓烟慢慢褪去,能看得见一望无际的蓝天,没有了响不停的枪声,人们的生活渐渐变得踏实。

又一场雨之后,姜可瑜就出院了。

按照道理还是应该在医院多观察一周,但是布鲁赞比的医疗援助点床位依然很紧张,所以她能行动之后就回酒店了,许廷川看着密密麻麻的病床和走廊里的病人,也只能答应,给她开了药,只要不在忙,就在酒店陪着她。

回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把相机里全部的照片都导了出来,能够发布也整理配文传回了台里,一坐下来忙起来就是整整一天。

刚刚忙完,的沈从骁敲门。

“进来。”姜可瑜合上电脑。

“姐,我刚在楼下买的水果,你一会记得吃。”沈从骁把手里的水果放在桌上,看着姜可瑜不错的气色,笑着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那天,他都吓坏了,姜可瑜的血就像不要钱一样哇哇地往外流,人抱到医院的时候,意识都没了。他差点就以为,姜可瑜就这么死掉了,他一个半大的小夥子,吓得满头是汗。

“那天谢谢你啊,我听我哥说,你都急疯了。”

小时候那场意外,姜可瑜不仅失去了父母也失去年幼的弟弟,自一起来布鲁赞比工作以来,姜可瑜就一直把沈从骁当亲弟弟看。

“你没事就好。”沈从骁也算是松了口气,问了问姜可瑜具体的身体情况后,想了想忽然开口,“姐,你后天晚上有时间吗?”

“后天......应该是有点吧,怎么了?有事?”

“想,请你吃个饭。”沈从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们俩不是每天工作的时候都在一起吃饭吗?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吃饭?”姜可瑜没太明白沈从骁的意思。

“不只有我,还有......我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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