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生命
阴性。
两个人的检测报告都是阴性。
许廷川看得很清楚,手机屏幕熄灭的那一瞬,心也跟着落了地,垂下手,缓了好半天。
姜可瑜也同时看见了结果,和许廷川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沈默了几秒,然后相视而笑。
仅剩的一点点恐惧也烟消云散了,许廷川揽着姜可瑜的肩膀,将她圈在怀里,又安静地坐了一会。
虚惊一场,大概是真的太疲惫了,所以突然休息停下来身体一时没调整过来才会骤然发烧。
现在烧也退了不少,只是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有些没精神,眼底还有淡淡的灰青色,睡眠严重不足,坐在桌前,有了些精神,就开始打开电脑,跟进麦伦的项目。
关於先心病的早期干预和延续性治疗,这是他一直关心并且付出了很多心血的研究。他的初衷很纯粹,就是想让更多的先心病患儿能过在刚出生,甚至还没有出生时,通过微创手术,宫内手术,尽早得到治疗,免受日后反覆发作的痛苦,让他们拥有和其他普通人一样平等的生活。
外面的雪停了,萧瑟的寒意通过不太结实的门一直往里钻,偶尔能听到零星的枪炮声。
几次深夜空袭后,布鲁赞比夏天才刚刚恢覆的供电供水系统又几近瘫痪,加之传染病暴发的冲击,整座城市风雨飘摇,基础设施前面崩溃。
姜可瑜来这边的时候,也没想过要这么久,所以也没有带冬天御寒的衣服,之前在本地随便买了一件大衣,颜色款式都不是很适合她,但也只能屋内屋外一直紧紧捂着,穿在身上,有些不合身的滑稽。
最近她一直都在忙学校的事,新临时学校刚刚建立,很多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
她联系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老师的问题。为了躲避时不时雨点一般的空袭,她特意商量,把临时学校建在城郊很偏僻的地方,这会正在剪辑昨天的采访。
沈从骁牺牲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负责,扛着笨重的摄影机,开着越野车来回穿梭。
电脑上反覆播放着采访的视频,少年低垂的眼眸,无奈的苦笑,她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十几岁的年纪,看着镜头,说不出理想,没有愿望。
在这里,我们不会长大。
很短很短的一句话,却格外的让人难过。
姜可瑜的手放在键盘上,深吸了口气,大概想了几秒,然后开始敲击键盘,为这段视频配文。
她一个有一个字斟酌地写着,写到末尾,却总觉得表达出来的,不过千万分之一。
妇女,儿童,最弱势的群体,成为了这场战争最大的牺牲品。
她突然想起之前传媒大学读书的时候,看过一篇有关於歌颂一位战地女记者的报道,报道的的开篇,至今她记忆犹新。
她思考着这句话,最终改了一个字,打在了编辑文档的最后一行。
“野蛮生长的儿女们,会嘶吼着让烈日颔首。”
在这座已经如同经历末日过一般的城市,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沙漠里,总会有玫瑰在野蛮生长。
他们会长出粗壮的根茎,会生出缠绕的藤蔓,会开出最美的花朵。
而这些花朵,会永远地朝着太阳。
等着忙完,这一天的光景又过去了。姜可瑜递了瓶水给许廷川,坐在一边安静地等着他结束。
直至许廷川关了电脑的,他们才抽出精神说会话。
许廷川朝着她招了招手,温柔地叫了一声:“阿瑜,过来。”
姜可瑜乖乖地过去,然后坐在他膝上,安静地看着他。
她很轻,坐在膝上也没有什么重量,轻轻松松就能抱起来的那种。
许廷川凑得近了一点,微微低下头示意着。姜可瑜很快就心领神会,照常帮着他摘掉了眼镜,然后伸出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眉心。
“哥哥,等年底我们也快回去了,可以好好回南湖陪奶奶过个年。”
许廷川点头嗯了一声,很自然地脱掉了姜可瑜身上不合身的大衣,然后把她搂进怀里,迷迷糊糊听着姜可瑜的话。
因为没有电,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电池小台灯,光线很暗,连同他眸光也有些晦暗不明。
姜可瑜娇嫩地喘着气,感受着他的体温,也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许廷川行云流水地又褪了她最里面那层外套,白皙的肩膀露了出来。很冷,所以她有些发抖,紧接着就被他抱起来去了床上,汹涌的吻铺天盖地。
意识迷离中,她恍惚听见了一句。
“阿瑜,可以吗?”
本来是想等着回国的,但是这场雪下得人落寞难挨,自然而然就走到了这一步。
被拦截的炸弹在他们面前炸开,头顶每天都有子弹飞过,生命在他们眼前流逝,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他等不了了。
许廷川听从身体最原始的呼唤,尽量克制,不要吓到她,很小声地贴着她耳边问了一句。
姜可瑜脸红得快要滴血,无声地点头。
他很温柔,动作很轻,但还是有点难适应和疼痛。
她一不小心,就要破了他的肩膀,还生理性地流了眼泪。
那条当胸的疤痕,因为屋子里光线过暗,看得并不清楚,许廷川偷偷庆幸,还是会求着她不要伸手去摸。
这场情事,你情我愿,又极致的缠绵温存。
事毕后,即使没有热水,许廷川还是抱着她用所剩不多的纯净水帮她洗了一下,怕她会感染生病,甚至都没顾得上自己。
再抱着她回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睡熟,紧闭着烟,睫毛微微翘着。
薄薄的积雪,映衬得本来黑不见底的天空有些微微泛红,瞧不见月亮,只有呼啸的风声。
许廷川看着怀里睡着的人,轻轻地又吻了吻额头,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鼻子,勾画了一下她瘦弱的脸庞。
这场小型的传染病已经得到了全面的抑制,也算是不往几个月的辛苦奋战,也不枉牺牲的医护人员。
距离回国也没有太久了,最多再有两个月,这次项目结束了,姜可瑜也可以回电台了。
截车,中弹,疫情......
每一件都惊险万分,他默默地祈祷着,再也不要有新的意外发生了,几十天,等到深冬,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带着这样的祈愿,他也渐渐进入梦乡。
烧完全退掉后,许廷川又照常回到医疗援助点,传染病还没有完全结束,后续的收尾工作也很重要。
姜可瑜保证着日常采访,还特意在学校做了一场和台里的现场连线。战争虽然没有要熄火的意思,但好在学校很偏很远,一直很安全。只是姜可瑜要来回往返,越野车一开就是两个小时。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就已经足够辛苦了,更别提还要处理其他的工作。
这中间,他们下榻的酒店也被炸毁了,十几层的高楼,只剩下的一座飘摇的地基。姜可瑜的行李也没拿到,只去难民营那边领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开始和难民们同吃同住,也更加深刻地了解到他们的生活。
只要许廷川不值夜班,姜可瑜结束了工作就会去医疗援助点,因为现在也没有酒店了,他们也只能在医疗援助点短暂地见一见。
那天,她去的时候,许廷川刚好在休息,就和姜可瑜一起吃了晚饭。
谁知道刚吃了两口,就有护士来喊抢救,许廷川放下筷子,洗了手赶紧往大门口跑,本来注意力都集中在准备抢救上,但低下头看见床上躺着的人的时候,楞在了原地。
是阿尔萨。
楞神的那是几秒里,许廷川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阿尔萨朝着陈诗语开枪,对着他抡拳头,还有在黑暗的楼上,他居然企图玷污姜可瑜,甚至沈从骁牺牲的那场爆炸,说不定也是他策划的......
许廷川的呼吸变得急促,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死死地捏住拳头,希望自己保留最后的理智。
他是个医生,是无国界援外医生。
作为一名合格的无国界医生,他应当做到,不分种族丶宗教丶信仰和立场,为身处困境的人们以及天灾人祸和武装冲突的受害者提供援助。
所以,现在从他的职业角度来看,阿尔萨,只是个需要帮助的病人,他不能带着任何个人情绪,只能遵守自己的职业道德。
手背上是涌动的青筋,许廷川的下巴轻微地抖,身边的护士不断地叫着他。
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他深知自己该做什么,但又迟迟下不了手。
他尽可能不去看床上已经昏迷,满脸是血的人的脸,最终接过护士手里的穿刺工具,戴上了口罩。
整个操作过程,他一如既往的稳,能到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他站直身体,扫了一眼一边的仪器,冷冷地开口。
“send to the operating room.”
阿尔萨被推着进了手术室,许廷川也跟在后面,开始术前准备。
这场手术,修覆了破裂的心脏,整整一个晚上。
这几个小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完全不敢放任自己的头脑跑偏到除了手术之外的任何地方,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是谁,他就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愤恨。
直到关胸,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手术室,阿尔萨也被送进了icu密切观察。
站在走廊里,能感受到凉风吹过发汗的脊背,不太舒服。头顶是明亮的灯光,许廷川就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挪步。
汗水从额头滴落,他突然很挫败,很愤恨,很挣扎。
他始终记得成为医生,他们共同的宣誓。
“我要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伟大的人道主义事业,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我凭着良心和人格旅行我的职责,一切以病人为中心,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
是他挚爱的信仰,是他许诺的誓言,也是囚禁他的“牢笼”。
这一刻,他很想自己不是医生许廷川,只是姜可瑜的男朋友许廷川。
他首先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再然后才是个医生。
他深深地呼吸着,整个手心全是汗。头顶的灯光晃眼得让他有些晕,他摊开手,就在几分钟前,这双手沾满了他恨的人的血。
扶着墙,好一会,他才走回宿舍,姜可瑜并不在,找了一圈,最后在阿尔萨的病房门口看见了她。
姜可瑜看着他过来,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安静地跟他出了医疗援助点,在楼外的院子并肩站了一会。
很冷,其实布鲁赞比的冬天要比北川好受一些,但还是因为不足够的御寒衣物被凉风侵袭得难受。
姜可瑜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躺在那,那个可恨的男人苟延残喘,她承认她没有怜惜,只有痛恨和冷漠,甚至刚才病区外的某一个瞬间,她有冲上去拔掉他氧气管的冲动。
因为他不仅仅意图强奸轻薄她,甚至餐厅的那场爆炸,沈从骁的死,也和他为首的恐怖组织脱不了干系。
她恨不得他马上去死。
但他偏偏被许廷川救了。
她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可还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只要一想起沈从骁,她的眼泪瞬间就掉落出眼眶。
能听到她隐约的啜泣声,许廷川心分外煎熬,惭愧地开口:“阿瑜。”
“嗯,我知道的,哥。”姜可瑜没有看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就......需要一点时间,我缓缓。”
话的尾音满是委屈和挣扎,许廷川自责到了顶点。
沈默,最无形的折磨。
许廷川里面还穿着手术的无菌服,外面只穿了件黑色的薄薄开衫,轻咳了一声,无奈,又难过。
风从两人之间的间隙穿过,许廷川的双手冰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着头,冷得发抖也不吭声。
直到冰凉的手被握住。
“哥,我们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他羞愧又委屈地擡头,迎面撞上了她温柔体谅的目光。
本章提到的那位很出色的战地女记者是玛丽.科尔文,当时看过她的报道,真的震撼,女性的力量是如此的伟大坚韧。
所以“野蛮生长的女儿,会撕裂着让烈日颔首。”是用来歌颂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