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相毕露
男人没有回答。
他松开了沐西的手,将帽檐压得更低,阳光在他身后泛起不可捉摸的奇妙光晕。
“沐西姐姐,你来啦?”项宇的声音忽然从身后由远及近响起,“我刚搬了一趟回来。”
沐西顾不上回应,攥紧手心残留的温度,楞楞地仰望跟前面目不清的男人。
“你这么盯着叶路干嘛,他很帅吗?”
项宇小跑到两人之间,大大咧咧地猛一拍男人的肩膀:
“沐西姐姐,这是叶路,一片叶子迷了路的‘叶路’,我高中同学。”
“叶……路?”沐西声音干涩。
她这时才看清,“叶路”的锁骨上赫然纹着一幅展翅天使刺青。
而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是没有纹身的。
“叶路这家夥上学时老爱打架,把脸都打毁容了,只能戴口罩见人,高二就辍学去打工。”
项宇笑眯眯地说:
“我俩多年没见,没想到他会跑到s市做海上货运生意。刚才第一眼看到他时我都惊了,能在这重逢也太巧了,说明我两前缘未尽,是吧路仔?”
叶路不理他,转身继续搬货。
沐西失望又懊丧地垂下眸子。
——明明是与那个人截然不同的古铜色肌肤,明明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刺青,明明是与他截然不同的身份。
——我到底在无谓地期待着什么?
“沐西姐姐,你不舒服吗?”项宇关切地凑过来。
“没有。”沐西稳下心神摇摇头,“一起搬货吧。”
她刚要弯腰,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沐小姐,池院长请你过去一趟。”
沐西回过头,视线中段君泽正朝这边走来。
“是什么事情?”沐西问。
“病人中有一个叫做梦梦的小女孩,发脾气不肯吃药,说一定要见到沐小姐你才行。”
段君泽走到跟前站住:“她说你是白雪公主,想要你陪她玩。”
“噗”,项宇笑出了声,“这小女孩可真有意思”。
“心理疾病患者就是这样,会有很多奇妙的想法。”段君泽解释:
“为了病人的健康,只好麻烦沐小姐走这一趟了。”
“我这就过去。”沐西望望项宇,“这里就辛苦你了。”
“没事,段副院长也会跟我们一起搬的,对吧?”项宇笑嘻嘻地。
“会的。”段君泽点点头。
沐西放心转身离去,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段君泽继续往下说:
“这位就是叶船长?叶船长应该带了手机吧,麻烦你将手机交给我保管。”
接着是项宇诧异的声音:
“为什么啊?叶路又不在岛上住,卸货完就回去了,也不参加你们的夏令营,交什么手机?”
“他马上就要住了,这是池院长的要求。”段君泽回答:
“池院长刚收到台风预警通知。从回音岛到s市需要4小时船程,叶船长回去途中可能会遇到台风,所以请叶船长留在岛上等待台风过去。”
“台风怎么说来就来,夏令营难道要顶着台风办吗?”项宇挠挠头。
“回音岛所处的海域受这次台风影响相对较小,主要是回s市的中途会遇到飓风。”
“那叶路得在岛上待多久?”
“不好说,s市临海,台风过境一般都需要两三天。
总之,什么时候台风结束,叶船长就什么时候回去吧,住处随后我会安排。产生的误工费,我们医院也会足额赔偿。”
“听到没,路仔,让你带薪参加夏令营呢?哈哈,我们哥两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你俩认识?”
“当然了,这我高中同学。”
“哦……”
“好了路仔,把手机给他吧,没关系的,这是岛上的规矩,我们所有人的手机都交了。”
身后喧嚣渐止,沐西忍不住回头,看到叶路正把一台手机递给段君泽,然后弯下腰去继续一声不吭地机械重覆搬运动作。
望着那个身影,沐西有些恍惚。
——虽然已经知道他不是,但他的身影,真的真的太像了呀。这只是巧合吗?
——而且,好奇怪,他为什么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沐西有些心神不宁地转回身来,神情覆杂地加快了迈向白房子方向的脚步。
夜幕降临。海上的夜色十分美好。
皓月高挂星星点点的夜空,月光下的灯塔静默矗立在海风中。
灯塔下的广场上,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着。
已经换上休闲装的病人们围坐在篝火旁,静静听一位白大褂女医生讲着什么。
篝火不远处的树上,横挂着“寓言医院康覆夏令营篝火晚会”的条幅。
树下两个小护士坐在一起,望着篝火的方向闲聊:
“你发现了吗,这次夏令营除了那个傅北辰之外,其馀的清一色全是女性病人,真是神奇。”
“这有什么神奇的,明明就是池院长严格筛选的结果。”
“不是吧,你意思是院长故意不让男病人来?”
“那倒没有。我听我们科室的护士长说,本来报名的除了傅北辰之外也还有别的一些男病人,但他们全都没能通过院长亲自进行的过敏测试。”
“过敏测试?测哪方面的过敏?”
“就是用了一些回音岛上的土壤和常见植物,还有附近海域的海水来给病人做测试。
如果病人对这些物质过敏,夏令营的报名就不能通过。”
“那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岛上离市里那么远,要是病人过敏严重需要抢救,光凭岛上的医疗用品可救不过来,运回市里也来不及。”
“所以这次夏令营几乎全员女性可不是什么神奇事件,而是因为我们的院长做事情特别负责任。”
“确实。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你说为什么没通过过敏测试的全是男病人呢?”
“过敏也是一种疾病,这是疾病的性别概率问题吧。
我听一个医生说过,有些疾病是有明显性别概率趋向的,就比如铁线虫病,感染者百分之99都是女性。”
“铁线虫……好恶心啊,别说了别说了,我们来聊点好的方面吧。”
“哪方面?”
“聊聊池院长吧,我觉得我们院长真的是个特别美好的人。
凭他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明明可以在s市或者到国外古堡啦庄园啦什么的举办盛大轰动的婚礼。
但他却选择了在这种不知名小海岛上举办小型婚礼,只邀请至亲和挚友做宾客,还请病人们一起当证婚人,真的让人感觉很美好很温暖。”
“我也这样觉得。池院长真的特别好,希望他能跟沐小姐幸福一辈子。”
“嘘……沐小姐过来了。”
两个小护士赶紧住了嘴,默默地看着一袭白裙的沐西从前方不远处的夜色中走过。
沐西直勾勾地盯着篝火而去,她眼中映着熊熊火光,火光中,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在起舞。
是breaking街舞。
男人戴了一张图腾脸谱面具,在病人们围成的圈子里,在篝火的映照下,正跟随音乐鼓点作出一个个流畅的动作。
单手倒立旋转丶肘撑v字踢丶托马斯全旋丶空中大回环……
沐西双眼发楞,朝篝火走去的脚步越发虚浮。
她听得很清楚,这首音乐是成澈在青奥会上夺冠时用的那首bgm。
她也看得很清楚,篝火旁男人正演绎着的舞蹈,是她看过一遍又一遍的成澈的夺冠舞蹈。
还有,男人面具下的锁骨上,分明是白天在叶路身上见过的展翅天使刺青。
音乐鼓点愈发密集地演奏着,舞者的动作也跟着加快,观众们都是双眼发直,看得入迷。
沐西的双眼渐渐朦胧起来,眼前面具舞者的影像与脑海中成澈夺冠舞蹈的影像不断重叠。
——难道,白天时见过的那个“叶路”,真的是他吗?他回来了吗?
——皮肤是可以晒黑的,刺青也是可以后来纹上去的。这样的舞蹈与身影,也是心底最熟悉的……
音乐声戛然而止,面具舞者做了个空中v字踢定格结束这支舞蹈。
围观的病人们静默了几秒之后,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所有人都向往美好。美好到极致的艺术,即使是心理疾病患者,也会懂得欣赏。
两行凉意从脸颊滑落,沐西根本没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掉下眼泪。
她张了张嘴,终於还是忍不住冲着熊熊火光映照下的面具男人大喊起来:
“阿育!”
围观的病人们全都朝这边望过来。
男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看了一眼沐西所在的方向,在众人静默的目光中大步朝她走来。
海风徐徐吹动他的衣角,夜色中他的步伐稳重而坚定。
他身后熊熊燃烧的篝火,不时迸发出星星点点的璀璨火星。
明明是大步流星,在沐西眼里却成了无限慢放的慢动作。
就在沐西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时,男人终於来到她面前停下,缓缓摘下面具。
沐西的瞳孔蓦地放大了,原本微微颤抖的身体同时瞬间松弛下来。
——面具下,出现了项宇笑眯眯的大脸。
“沐西姐姐,你刚才叫我‘阿宇’?好亲切啊,那以后我也叫你西西姐姐吧。”
项宇叽叽呱呱地说着:
“怎么样,我刚才那段breaking不错吧?跟阿澈那家夥学的。阿澈可是世界冠军,随便教教我就是s市舞王。”
他抹了抹锁骨下的图案,手指立即被黑色颜料沾染:
“对了,为了显得更酷,我跳舞前还特意照着叶路的纹身图案在这儿画了个天使——西西姐姐,我刚才是不是帅呆了,哈哈!”
沐西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她呆呆地望着项宇那张与期望中八杆子打不着的脸庞,眼中的哀伤愈发浓重。
“咦,你怎么哭了?”项宇终於发现了不对劲。
他伸手就想给沐西擦掉眼泪,却又立即觉得不合适,赶紧把手收回去挠挠头:
“不会是被我帅哭的吧,那我多不好意思啊?”
沐西咬了咬嘴唇,垂下颤动的双眸,转身头也不回地一脚深一脚浅朝白房子方向跑去。
——真是可耻呀,沐西。
——下定决心制造永别的是你,最后任由思念作祟,并因此悲伤到窒息的也是你。
心中万般懊丧与痛苦纠缠,沐西捂住了脸,在明暗交错的夜色中越逃越远。
“看来我立功了。”项宇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弯起嘴角:
“果然我们阿澈才是真正的男主角。”
“项宇,再给大家跳个呗?大家都爱看。”身后篝火旁,一位女医生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冲他喊。
“好嘞,马上来。”项宇转过身的瞬间,不经意地往灯塔下的阴影里望了一眼。
阴影里静静伫立着一个颀长的男人身影,他戴着口罩,鸭舌帽压得很低,正默默望着沐西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
开着篝火晚会的广场上热闹非凡,白房子群落的某个小屋里却静悄悄地。
屋子里窗下的书桌旁,段君泽正靠在椅子上,缓缓摇晃手中的红酒杯。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窗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漆黑一片的大海。
“叩叩叩”,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进来。”段君泽瞟了一眼那扇虚掩的原木屋门。
“吱呀”一声,伴随着林小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只穿了一件轻纱睡裙,整个人容光焕发,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很显然刚洗过澡。
“林女士?”段君泽皱了皱眉头,“不去参加篝火晚会么。”
“我喜欢你像从前一样叫我小蝶。”林小蝶走了进来,顺手把门反锁:
“我是个正常人,不喜欢跟那些精神病人待在一起。”
她径直朝段君泽一步一步走来:
“我会被诊断成躁郁症,完全是因为我用两个妹妹的死亡和医院的声誉关系威胁了池喻,让他给我做了假病历带我上岛。你作为副院长,这件事你该很清楚。”
“那是池喻和你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段君泽漫不经心地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是么,段学长,泽哥哥。”林小蝶忽然扭动腰肢,一屁股坐到了段君泽腿上。
她伸出双手慢条斯理地搂住了段君泽的脖子:
“小蝶的事情,从那一夜开始就彻底与泽哥哥你无关了吗?就因为那一夜,我拒绝了你占有我的身体么?”
女人的浓重身体香气蓦地扑面而来,段君泽身体一僵。
好半晌后,他才将僵硬的脖子扭了回来,直视着林小蝶的双眼:“出去。”
“我不出去,我还要你答应我,帮我一起对付沐西那个贱人。”
林小蝶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迷你药瓶子:
“我知道沐西一直患有睡眠障碍,这是亏心事做多了的后果。你是副院长,给她提供帮助睡眠的用药建议顺理成章。
我需要你帮我说服沐西吃下这瓶药。”
“沐小姐与你无冤无仇。”段君泽眯起眼看着那个小药瓶子。
“无冤无仇?”林小蝶冷笑起来:
“我二妹小蓉死的时候只有沐西那个贱人在现场,不是她把小蓉推下楼的还有谁?
我三妹小雪跳楼的时候虽然天台上只有她自己,但她死前跟那个不守妇道的贱人有三角恋感情纠葛。
贱人在s市有钱有势,小雪一定是受了那个贱人的威胁,一时害怕才想不开去跳楼的!”
“我们分手后十几年没见,你除了年龄增长之外,智商真是不增反降。”段君泽嗤笑一声:
“警方早已下定论你两个妹妹都是自杀。
你丢下家里几个孩子不管,不惜跟丈夫公婆彻底闹翻也要跑到这岛上来设计谋害沐小姐,你可真是个疯子。”
“是啊,我真是个疯子,我当初竟然疯到相信你会带我逃离我那猪狗不如的父母。”
林小蝶眼中有泪光在闪动,她松开了段君泽的脖子,屁股离开男人的大腿站了起来: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现在我也不管你会怎么想我,总之,我今晚来找你的目的必须要达成。”
林小蝶开始脱自己身上的睡裙,直勾勾地盯着段君泽的双眼: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单身不婚,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你曾经渴望过的身体,我现在给你,只要你肯帮我……”
林小蝶的话语戛然而止,脱到一半的动作也凝固住了。
她低头看了又看抵在她腰间的东西,段君泽刚才突然从衣服下掏出来抵在她腰间的——是一把闪着金属寒光的手木仓。
“穿好你的衣服,滚出去。”段君泽把手木仓往女人腰间更深地抵了抵。
腰间的金属寒意传来,林小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她仍然不愿意完全相信:
“你……你别以为用一把假木仓就能吓唬我,这一定是你们医院买来哄那个小丫头梦梦的玩具木仓。”
段君泽没有回答。
他快速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像是消|音|器的物件来往木仓上一装,然后毫不犹豫对准身后床头柜上一樽花瓶扣动扳机。
“砰”一声子弹发|射的轻响瞬间混合着花瓶的爆裂声一同响起。
林小蝶的身体跟着狠狠震了一下,一片花瓶碎片贴着她的脸颊飞过,划开一道细细的血口子。
“现在相信了?”段君泽冷冷开口,再次把还在冒着青烟的木仓口对准了林小蝶。
林小蝶任由鲜血从脸颊留下,不敢擡手去擦。
她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会有木仓?我们国家明明禁木仓,除非是犯罪分子……”
“没错,我就是犯罪分子。”段君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可能……不可能。”林小蝶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你在学校时是优秀学生代表,工作后是着名生物学家,现在又是前途大好的知名医院院长,你不可能会走上犯罪道路……”
“没有什么不可能,这世界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特别是对於你这种脑子里除了金钱之外空无一物的贱女人。”
段君泽把木仓收回腿上让手腕休息,木仓口却仍然对准林小蝶:
“你该不会以为,就凭你这么个小破县城来的不知名家庭妇女,能真的威胁到在国内第二大都市随便呼风唤雨的池喻?”
“你什么意思?”林小蝶的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池喻是故意妥协带我上岛的?”
“不止是你,还有现在岛上的所有女人。”段君泽眼里渐渐燃起疯狂的光芒: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次来到岛上的病人全都是女性,而且,就连医护人员也全都是女人。”
“你们……你们要针对女性进行犯罪?”林小蝶恐惧得话都开始说不利索。
“没错。”段君泽狞笑起来:
“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马上就要成为你们这些臭女人的血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