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5
将爱形容为美丽的，是不了解爱的人。
将爱形容为丑陋的，是自以为了解爱的人。
——《bleach》
我叫段君泽，我曾拥有过一场既美丽又丑陋的爱情。
在我9岁的时候，临厦县教育局在某个周末举办了一次全县优秀小学生交流会。我作为段家沟小学低年级优秀代表，跟随带队老师第一次去了县城。
交流会在县城的实验一小举行，很多教室被改造成了临时学生宿舍。
我们是傍晚到达的，在老师引导下把行李放到宿舍里后，我们这些学生就可以在校园里自由活动。
每所小学只来了两个代表，低年级和高年级分别一人。段家沟小学的高年级代表是六年级的女孩，我跟她没话说，独自一人到处闲逛。
实验一小的校园是年幼的我从未见过的豪华与气派，跟段家沟那所破破烂烂的小学天壤之别。
当我一脸叹为观止地绕过假山时，我眼前出现了这样扫兴的一幕。
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男生把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生逼在墙角，在她胳膊扭了一下又一下：“让你刚才撞我，让你撞我！”
马尾辫小女生穿着鹅黄色裙子，比那小男生高出半个头，畏畏缩缩地贴在墙边抹着眼泪：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时候的我已经见了太多次母亲和姐姐们被村长“欺负”的情景，眼前这一幕比起来只是迷你程度的小纠纷，我决定视而不见。
就在我扭头要走的时候，小男生忽然一把将黄裙子小女孩推倒在地：
“说对不起就完了吗？我被你撞得那么疼！”
黄裙子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却仍然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小男生得寸进尺，一屁股骑到她身上去，一拳一拳落到她身上：“敢撞我？打死你打死你！”
我脑中忽然出现了大哭的母亲被村长骑在身上侮辱的场景。
我再也忍不住了，嚷着“放开她”冲上去一把扯开小男生，疯了一样在他身上猛打猛踹。
小男生哇哇大哭着逃走了，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怯怯声音：“谢谢你。”
我回过头去，小女孩坐在地上抹着眼泪看我。
我这才看清，她有一张很可爱的圆嘟嘟脸蛋，委屈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小鼻子通红得令人心疼。
她弱小可怜地坐在那里，鹅黄色的裙角沾满灰尘变得脏兮兮，像一朵被狂风摧残过后的无辜小雏菊。
小女孩长得很好看，比我们村所有的小女孩都好看，但我越看她我就越生气。
“你为什么不反抗？”我气呼呼地问她，“他个头比你瘦小多了，肯定打不过你！”
黄裙子小女孩哽咽着摇头：“我爸爸妈妈说，女的不能反抗男的，女的要听男人的话。他是个男的，我不能打他。”
我楞了一下，然后气呼呼地扭头就走：“莫名其妙！”
第二天上午是交流座谈会，到了下午，老师组织着我们在操场上做素质拓展活动，有个环节是老师教我们跳交谊舞，学会了之后集体跳一次录成教育成果宣传视频。
低年级学生们被分成了三组进行教学，我在的组里男女生人数恰好相等。
“交谊舞是交流促进友谊的舞蹈，所以老师希望接下来的舞蹈里，你们都能找到合适的舞伴来促进友谊。”
领舞老师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开始宣布组队规则：
“好了——女士优先，下面由我们的女孩子来主动挑选舞伴。来，男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站到我面前来展示自己，然后如果有哪个女孩子想要他成为自己的舞伴，请你直接上来牵他的手好吗？”
“好！”女孩子们开心极了。男生们或多或少都害羞起来。
在领舞老师的指挥下，男生们排成一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大家面前自我展示。
有的是说几句俏皮话，有的是唱几句歌，或跳一段舞，然后女生们就会嬉笑着开始叽叽喳喳讨论他，互相推拉着跑出一个人去拉住他的手。
如果有长得俊俏的男孩子上去，通常还会收获到女生们的集体起哄。
就这样，在快活的气氛中，男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收获到了喜欢自己的女生舞伴。
轮到我站到人群面前时，原本欢声笑语的人群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为什么安静，因为来自农村贫困家庭的我衣着褴褛。
我低头看了看蹿出破洞鞋子外的脚趾头，局促不安起来。
“这位同学，介绍并展示一下自己。”领舞老师笑眯眯地提醒。
“我叫段君泽，是段家沟小学的三年级学生。”我勉勉强强开口，感觉自己的声音嗡嗡嗡地在脑子里嘈杂回荡：
“我喜欢书法，我的字写得很好看。”
“书法可以陶冶人的情操，是非常高雅的爱好，不错哦。”领舞老师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前推了一步：
“来，有没有哪位女孩子想要跟喜欢书法的段同学成为舞伴？”
十秒过去了，二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我仍然尴尬地杵在那里，没有等到任何女孩。
同时，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
“这个男生穿得也太破了吧，瞧他身上那件衣服，都褪色成什么样了？”
“裤子也是打着补丁的，鞋子还缺了一块。有点像电视剧里面的乞丐济公哦。”
“我不要跟破破烂烂的男孩子做舞伴。”
“我也不要，肯定会被笑话的，多丢人啊！”
我低垂着头，涨红了脸，酸楚的眼泪模糊双眼，穿着破洞鞋子的那只脚讪讪地藏到了身后去。
“女孩子们都还在考虑吗？再考虑就要错过了哟。”领舞老师很尴尬，努力想要挽回局势：
“来，我们有没有哪位女孩子同样喜欢书法的？你可以上来牵住段同学的手，跟他一起交流书法哦。”
“才不要牵他的手，他的手说不定会有老茧。”
“跳舞时他从破洞里伸出来的脚趾头把我绊倒了怎么办？”
“老师，没有人想跟他做舞伴，能不能下一个啊？”
“下一个下一个！我们要下一个！”
人群哄笑起来，我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终於忍不住羞愤地放声大哭。
我痛恨我的贫穷命运。
因为贫穷，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和姐姐们被禽兽压在身下侮辱；因为贫穷，我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接受不绝於耳的嘲笑审判，没有人愿意与衣衫褴褛的我在这美丽的校园里翩翩起舞。
“钱，就是一切”，父亲那晚对我的告诫再次应验。
“哎呀哎呀，怎么就哭了呢？”领舞老师赶紧打圆场，“大家都安静一下不要说话了好吗？”
其实他们安静与否已经无所谓了，我的脑中嗡嗡作响，只听得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时，我的手上忽然传来了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同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别哭了呀，我来做你的舞伴吧。”
我睁开迷蒙的泪眼，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正冲着我羞怯地笑。
她有圆嘟嘟的小脸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弯起的唇角两侧还有可爱极了的小酒窝。
是我昨天在假山旁遇见的鹅黄色裙子小女孩。
小女孩柔软的小手凉凉的，紧紧牵住了我颤抖的手，温暖的笑容与甜甜的话语像世界上最动听的音符轻轻降落我心上：
“段同学你好，我是城关镇民族小学二年级学生，我叫林小蝶。”
后来的很多年里，“林小蝶”这个名字，成了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
我的每一本课本里，日记本里，都深深浅浅地写满了这个名字。
我在无数个听着母亲与姐姐们哭声的失眠夜里，无数次默念这个唯一能让我感受到温暖与希望的音节。
是这道名为“林小蝶”的光芒，让我在心底第一次萌发丶并坚定了冲破父亲授给我的“有钱才有一切”的法则束缚的力量。
——你看，我那时没有钱，我是个悲惨的哭泣着的穷光蛋，但我最终还是被光芒所照亮，我还能拥有这世间最温暖的无价之宝的光芒。
怀着对这道光芒的虔诚与迷恋，多年后，我在xx民族大学图书馆自习室里听到那句话时，一秒沦陷。
那句话是坐在我对面的女生说的，彼时她不小心把珍珠奶茶里的珍珠咳到了我打开的书本上：
“对不起呀，实在抱歉，我请你吃饭作为补偿吧？我是外语学院大三的——林小蝶。”
听到这个名字，我吃惊地擡起头，一张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相似脸庞映入我眼帘。
已经变成漂亮大女孩的林小蝶甜甜地冲我微笑着，就像我9岁那年在操场上，8岁的她牵住我的手时那样。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整个人生都被耀眼的光芒照亮。
接下来就是甜蜜的恋爱，我们进展神速。我曾以为她会成为陪伴我走过馀生的光，没想到的是，那道光却化成了利刃直刺我的心脏。
那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夜晚，是我21岁生日的前一晚。
在酒店里，我们将要亲密无间地融为一体前，我忽然悲哀地发现我受到了欺骗，原来林小蝶选择我，是因为她误以为我是那个富二代“段军泽”。
原来她根本早已忘记我们小时候的相遇，原来我多年的虔诚信仰，到头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可笑虚妄。
原来那句“我来成为你的舞伴”不过是天真无邪的童言童语，而成年人的世界里，遵循的永远是残酷的金钱至上。
而在林小蝶看来，受到欺骗的人是她才对。
她把自己赤luo的身体裹在被子里，嚎啕大哭着指责我是一条假装有钱人的“穷狗”，说她一想到我曾碰触过她的身体她就想吐，说她再也不想看到我。
男人的尊严在顷刻间一败涂地，我悲愤交加地噙着泪水夺门而出。
曾经所有美好的信念，支撑着我在9岁到21岁的穷困潦倒痛苦人生里，摒弃黑暗丶健康成长为一个优秀青年的美好光芒，在那瞬间支离破碎。
我重新堕入了黑暗。
在绝望而痛苦的泪水中，我终於开始彻底信奉父亲曾咬牙切齿地教给我的残忍人生信条——有钱才有焦配权，金钱，就是一切。
在看不到光的黑暗中，罪恶的欲念得以不受控制地恣意生长。
所以后来池喻找到我，高薪邀请我抛弃身为科学家的社会责任加入他的医院，帮助他从血腥罪恶中获取快乐时，我毫不犹豫答应了。
我废寝忘食地研究出了藏在史前偏侧蛇草虫菌里的秘密，池喻借助这个成果开始一步步地残害医院里的患者。
我对於那些无辜惨死的女人们无动於衷，她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摞又一摞的金钱。
有钱就有一切。我想拥有一切，来弥补我过去一无所有丶受尽唾弃的穷困人生。
不得不说，这样的弥补方式让我快意极了。我眼睁睁地目睹着林小蝶的两个妹妹先后被害死亡，又眼睁睁地围观了林小蝶扑在她妹妹遗体上的撕心裂肺嚎啕。
我感受到了报覆成功的无以伦比快感。
我用自己追逐金钱造成的血腥事故，完成了对崇尚金钱的林小蝶的最好惩罚。
我曾以为我是个成功的覆仇者，直到那一天在回音岛上，林小蝶向我展示了她小腹上的三道伤疤。
她告诉我，原来在我们懵懵懂懂的学生时代里，她曾那样真心地爱过我，还因为爱我，受到了在樱花树下被多人侵犯的永不磨灭伤害。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被金钱所污染，原来她从未把“性”当做换取金钱的筹码，原来她曾向我讨要金钱只是为了赎回她作为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性失去的自由。
原来她受到的一切报覆与伤害，都是我永远弥补的无妄之灾。
我的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我痛恨我错过了纯洁又热烈的爱情，我痛恨我一直以来被金钱蒙蔽双眼。
我痛恨自己没有早早想到，她像一朵被摧残的小雏菊坐在地上说出的那些男尊女卑言论，是造成她那一夜在我面前展示出“崇尚金钱”假象的根源。
林小蝶利用了我那一瞬间的崩溃，成功给我打了镇静剂，帮助沐西拖住了我赴往婚礼现场实施犯罪行为的脚步，最终使得我和池喻阴谋败露受到审判。
尽管如此，我不恨她。
即便那天我在白房子里清醒过来后，她一脸嘲讽地对我说，说她肚子上的伤疤是剖腹产疤痕而不是侵犯者造成的刀疤，说她从未因为爱我而受到过伤害，说我是个一生从未被爱过的悲惨之人，我也一点都没有怨恨责怪她。
林小蝶并不知道，自从我硕士毕业后工作步入正轨，经济情况渐渐好转有了资本后，我一直悄悄雇人躲在暗处偷窥着她的生活。
我知道花了38万彩礼娶了她的那个男人在她生下女儿后对她有多么冷淡，知道她的刻薄婆婆对她有多么尖酸。
我也知道，其实，她生下三个女儿的方式都是顺产。
她对我的刻意欺骗，不仅是因为她不愿有愧於被我残害的两个妹妹，也是因为她还爱着我。
她想让我在万念俱灰中领刑赴死，即使是带着怨恨，也比怀着对她的无能为力愧疚更轻松。
我没有拆穿林小蝶最后的这点小心机，这是我能为补偿她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
我平静地戴罪加入了傅北辰团队对史前偏侧蛇草虫菌毒素解药的研制，协助研制成功后，我拿着成果向相关部门提出了将我葬在神水村冰洞外樱花林里的请求。
我的罪恶起源於那个贫困小山村里发生的性|丑闻童年阴影，起源於那所青春校园里与美好“性”经历擦肩而过的bad ending爱情，也起源於那座布满恐怖寄生菌的史前冰洞里。
我不愿我的灵魂回到那座充满痛苦回忆的小山村，也不想回到充满遗憾青春记忆的校园，那么，就让我的罪恶最终在冰洞外的漫天樱花飞舞中结束。
被押送赴往刑场前，我擡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郑重其事许下最后心愿：
如果有来世，小蝶，请你一定再相信我一次，在那株最大丶最漂亮的樱花树下，绽放无邪的小酒窝等着我。
——番外·君泽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