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谱的协议
想说什么呢?
加百列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话,可到了此刻,在徐近欢的面前,他看向她疲倦的眼睛,眼皮褶拉出清晰丶绵长的弧度,直到眼尾。
而在他记忆中,那里应该是饱满的,眼皮褶若隐若现的。
“你瘦了。”加百列说。
徐近欢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
“看上去很疲惫。”
徐近欢瞥见那双蓝色眼睛里名为“心疼”的情绪,慌张地别开眼,“最近事情有点多,你知道的,我马上要订婚了。”
订婚......终於说到了主题。
“就决定好了吗?”加百列问她。
“嗯,我们两边的家长都已经商定好了。”
“我问的是你。”加百列真挚地望向她,“你决定好了吗?”
她该回“决定好了”的,这有什么难,可徐近欢回避了,“反正是已经敲定好的事。”
加百列看着她,没再追问,“我出发之前,问过奶奶,我该怎么做。”
徐近欢心口猛然一紧,奶奶?她会说什么呢?她.....没有拦住加百列吗?
“她告诉我说,比起爱,房屋和土地带给她的安全感更多。”
这是什么意思?徐近欢不解地看着加百列从包里拿出来一份文件,递给了自己。
徐近欢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英文协议,产权转移合同。
“奶奶跟我说,对一个有天赋,且让你真心欣赏的女人而言,拿一场婚姻去换另一场婚姻,是最愚蠢的事。”
徐近欢隐约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不可置信,屏住呼吸盯向他。
“所以,酒庄产权的30%,条件是只要你来酒庄工作五年,工作期间薪资另算,近欢,不要订婚了,也不要跟我在一起,去做你真正要做的事。”
徐近欢震惊到说不出来话来,她想过许多种情况,加百列会说的各种话,甚至连她如何回应都预演过了。
可现在,情况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料,手中那份文件像是在逐渐升温,越来越烫,烫得她拿不稳。
“加百列......”徐近欢艰难地张开口,“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奶奶呢,碧翠丝呢,她们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近欢,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早就开始自己处理一切,我有全权的处置权,不需要谁的同意。”
“不......不不”徐近欢把那份转让协议塞回加百列怀里,“这太离谱了,你清醒吗?加百列。”
加百列露出了——收到徐近欢邮件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带着开玩笑的口吻:“我很清醒啊,所以是30%,不是100%。”
“加百列!”徐近欢几乎有点生气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认真考虑过的。”加百列肃正神色,“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向更大的舞台,或者去往别的地方,我就把这30%买回来。”
他讲得这么认真,让徐近欢没法再说服自己,这只是个玩笑。
“为什么啊......加百列。”她有什么值得他做到这种地步......不,不管她身上有什么,都不会值得。
“因为欣赏,因为喜欢。”加百列左右摆了几下头,看向她的眼神带着眷忡丶爱惜,像看着什么宝物:“因为想看你闪耀。”
徐近欢一时哑口无言,她此刻的表情,像只刚从洞穴里探出头的鼬鼠,发现草原一夜之间变成雪原那般。
怎么会有这种理由......在成人世界里,竟然会有这种天真纯粹到让人无言以对的理由。
但这种近乎“惺惺相惜”的理解和认同感,她曾在年少的时候得到过。
那还是中学的时候,那时候语文学科,她和班上另外一个女生是学的最好的,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她俩写的各类征文也经常获奖。
徐近欢跟这个女生不熟,甚至可以说有点暗暗较劲的关系。
后来有一次比较大型的征文比赛,是由班上先选,再报到学校选,她和那个女生都提交了征文,但是最后结果是选了那个女生,还有另外一个男。
那个男生......平时属於作文字数都懒得写满的,而那次征文比赛,听闻有升学加分。显然,徐近欢是被挤下来的那个。
她或者那个女生,总有一个得挪位。
徐近欢听到班主任宣布入选名单的时候,倒是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她成熟得很早,知道公平的背面有着大片看不到的灰色阴影。
可是,那个女生,徐近欢甚至想不起来她名字的女生,就那么直楞楞地站起来,在全班面前,冲着班主任大声爽脆地说:“老师,我认为应该由每个人自己在全班面前把自己上交的征文念出来,然后再由大家来选择。”
这样一来,相当於把那个男生征文找人代笔的事公之於众。
班主任当时就黑了脸,“征文已经选出来了,大家还要上课,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那么老师——”那个女生站得挺拔,青绿色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像一棵青葱的小树,直挺挺地立於春风之中,“我拒绝参加这种不透明的征文比赛。”
班主任轻蔑地冷哼了声,“好,你自愿放弃是吧,徐近欢,那就你来吧。”
徐近欢当时无法理解,那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她的已经选上了,何必多此一举?白白把机会让给了她。
她望向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好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偏头望了过来。
视线交织中,那是徐近欢第一次从另一个人身上明白“惺惺相惜”所为何物,她被那个女生认可丶怜惜,所以看不得她遭遇不公。
班主任已经准备开始上课了,徐近欢听到自己紧张丶颤抖但响亮的声音:“老师,我也不参加。”
十年过后,在这个傍晚,她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
加百列欣赏她的天赋,怜惜她的顾虑,想要帮她在葡萄酒的世界走得更远,更久一点。
可是,十五岁的她能勇敢地退出一场征文比赛,二十五岁的她,却无法从她的现实生活中退出。
“加百列,对於我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工作也还不错,一切都运行得很顺利,而且已经确定了,三天后回w市去办订婚宴。我不会丶也没有理由抛弃现在的一切。”
加百列看着她,胸口微微起伏,突然问了句:“你喝过那瓶酒了吗?近欢。”
他指的是以她名字命名的那瓶酒,被徐近欢藏在酒柜深处,不敢拿出来喝的那瓶酒。
“喝过了。”徐近欢撒谎了,“但......实话说,我不是很喜欢。”
如果加百列再多追问一句——哪里不喜欢?涩度,酸度,香气,甜度?——那徐近欢只能缴械投降。
但他们在这种点上却实在很了解彼此。
加百列不会问,会说“让葡萄酒替我们传递信息”的人,怎么会追问她到底不喜欢哪里。
而一句“不喜欢”可以戳破加百列所以为的——他们共享的心有灵犀。
徐近欢几乎以为自己的诡计已经成功了,可加百列看着她,冷静地宣判:“看来你还没有喝。”
徐近欢想狡辩,毕竟加百列不可能去翻她的酒柜,可她的嘴像被钉住了,发不出半个音。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看着,像背后的灰白墙壁,加百列心软了,“喝一下吧,近欢,至少......在你的订婚宴前,喝一下吧,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加百列离开了,他留下的一切却像是有生命,在屋子里嗡嗡震响,桌上的那份协议,还有柜子里的那瓶酒。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吟唱,像祷告,是致命的海妖的歌声。
徐近欢抱住脑袋,捂住耳朵,终於忍受不了,把那份协议一同扔进了酒柜里,锁上柜子,躲进了浴室的花洒水声里。
她不会动摇的,想想妈妈,要是她突然反悔,妈妈会遭受多大的打击。
徐近欢冷静了下来。
两天后,徐近欢准备出发回w市,乔成晖开车来接她,一齐自驾回去。
徐近欢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坐上了副驾驶,在乔成晖按动启动键,发动机发出声音的一瞬间,徐近欢突然开口,“等一下。”
“怎么了?”
“我有个东西忘拿了。”
她还是带上了那瓶酒,路上,徐近欢仰头靠在椅背上,盯着车窗外的风景胡思乱想。
加百列是不是给她下蛊了,为什么她的脑子里老是回荡那句“喝一下吧,近欢,至少在订婚宴前。”那酒里有什么?回心转意药吗?就算她真的喜欢,真的感动,那也只是一瓶葡萄酒而已。
话这么说,你为什么不敢喝呢?徐近欢扪心自问。
她这样挣扎犹豫着,甚至把那瓶酒带到了订婚宴,放在酒店安排的用来休息的套房里。
徐近欢站在门口,乔成晖在她身侧,双方一起在门口迎接着,人不多,只有四桌。
妈妈们担起了打招呼的重任,徐近欢和乔成晖就负责当个摆件,笑就行了。
陌生的笑脸,嘈杂的交谈声,过於漫长无聊的寒暄,混着今天火辣辣的阳光,刺得徐近欢的太阳穴一嘭一嘭地胀痛。
终於,等人进来得差不多,再过一小会儿就准备开席的时候,乔成晖跟徐近欢说,“我先出去抽根烟。”
徐近欢感受到了他的压力和烦躁,这一切同样也压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无法通过抽烟来纾困。
这个时候,徐近欢想起了楼上套房里的那瓶葡萄酒。
这实在很不合时宜,她没打算要喝的,可身体里像是有蛊虫发作,不停叫嚣着要喝。
徐近欢找工作人员拿了房卡,往电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