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兰因
话音未落,贺加兰因的面色已经沈了几分。她眼里压着团暗云,站在矮阶上居高临下地睨我。
“放肆,你怎可污蔑太后娘娘!”跟了她多年的侍女柳眉倒竖,两瓣殷红的唇张口便要来呵斥。我只管与太后目光交锋,自有容安道:“姑姑,你这般顶撞公子,又是什么道理?”
“你……”侍女一噎,便见太后向身侧丢了个眼风,她只得颔首退下了。
贺加兰因缓挪莲步落下阶,却不说话,冷脸直至我面前,方擡起套有护甲的手想要掴掌,“你可知,冒犯哀家是何等罪名?”
那花丝鎏金护甲在空中一晃,滞住不动了。我抓着她皮肉略显松弛的腕,指节一紧,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背勒出了青筋,“太后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任打任骂的药罐子么?”
她本过了天命之年,正是身体由盛转虚之时,根本经不住我的钳制。长眉拧出深川,她用力一挣,生出红印的腕只在空中颤了一颤,仍被抓在我手中。
“太后不分辩,我便当是认下了。”
她默不作声,瞪着一对紧缩的瞳恨不能将我如幼时那般折磨一番。我心中虽早有猜想,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依旧遏不住滔天的恨意。
“沈公子,你快放开太后娘娘!”一旁的侍女忙上前阻拦,容安亦张开双臂将她拦至一旁,口中只道:“姑姑,歇歇罢,若不小心伤了公子,自然有人提刀来杀。”
他们二人一个拦一个闯,一时僵滞在侧。贺加兰因恨极,套着护甲的指微微颤着。我正要逼问她为何做出这般孽事,忽觉不对,忙将手中握住的腕向侧一甩,果然眼前一道凌厉的光闪过,她尾指的护甲上竟推出一片短而尖利的刀!
幸而我曾在宴月那处瞧过他做的种种暗器,心下反应得快,否则按她那刀尖刺入的方向,我只怕要丢一只眼。
侍女快步上前搀扶,贺加兰因踉跄几步跌进她怀中,喘息两三分便直起身笼住了掀乱的斗篷,冷眼睨来,“是她自己蠢,哀家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究竟为何要骗她!”母亲受过的种种委屈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咬牙切齿地逼上前,侍女慌得挡在了她身前。
“渊国人不是喜欢荡平四海么?”贺加兰因两肩微耸,嗓中滑出高亢而痴狂的笑声,“他们既然占了贺加的土地,哀家便要他们加倍奉还。”
她乌瞳之中盛着破碎的泪意,将一心护住的侍女推倒在阶上,直面我而来,“我要这渊国的江山握在我们贺加女人的手里,什么情爱丶什么名声都不重要,我要渊国百姓匍匐在贺加人的足下为奴,让他们也尝一尝看着亲族枉死眼前却不能救的痛苦!”
我心中惊了一瞬,骤然念及那些客死他乡丶任人鱼肉的贺加子民,险些被她一番言语所鼓动。
过去在万明,我想方设法地将他们救出牢笼,在晟都安身立命。可如今尚在渊国国境之内的贺加遗民呢?太后已经身处万人之上,他们现今又过得如何?
“当年人人都以为我父王将被立为储君,所以太后便设计安排我母亲在他身侧为细作,是不是?”我掩在衣袖下的手因惊愤交加而颤抖着,实在难以接受母亲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作为一枚必弃的棋子被轻易毁去了本该安稳幸福的一生,“太后可想过她这一生会遭受多少苦难?难道母亲就不是贺加子民么?”
“她是贺加公主,她必须为贺加付出一切!”贺加兰因彻底癫狂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来,两手死死叩住我的肩,“还有你,你这个小贱种,身为公主之子偏偏耽於情爱之中,和你娘一样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我被她一番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恨意几乎要化作刀刃穿透那薄薄的胸骨。我擡手将她掀翻在地,骂道:“太后口口声声说着要为贺加覆仇,可母亲是贺加子民丶我也是贺加后人,却只是被你一手送到你想要报覆的渊国王侯身边去。”
“若是没有母亲与我,太后应当也会千方百计地搜寻其他贺加人作为棋子,就为了可笑的‘祸乱君心’四个字。把贺加人推入万劫不覆之地,就是你所谓的‘为覆仇付出一切’!我竟不知,这究竟是覆仇还是迫害!”
“沈鹤眠!”贺加兰因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使足了力气往我身上重重推了一把,尖叫道,“你这个姓了沈氏的废物如何能体会哀家的苦心?还有你那个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不明白哀家!”
她赤红着双眼,精致面容早已扭曲得可怖。跪倒在地砖上的侍女从未见过主子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竟吓得楞在原地瑟瑟发抖。
“我倒是想问太后娘娘,”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动荡起伏的波澜,“如今没入花楼丶被渊国皇亲国戚丶富家子弟豢养为娼的贺加百姓,过得如何?”
贺加兰因眼中衔泪,却突然怔住了。
“我再问,如今流落四海丶寄人篱下的贺加百姓,又在哪里?”
我将她错乱飘忽的眼神尽收眼底,方知她从未关心过这些人的死活,痛苦地闭上眼叹了口气,“太后既不关心母亲与我的境遇,又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太后娘娘究竟在覆什么仇,为的又是谁?”
“哀家自然会替他们筹划,只要渊国的江山归了哀家,一切……一切都好办。”贺加兰因仓惶擡手抹去眼角泪痕,企图重新端起雍容高贵的架子,却不慎将护甲上露出的刀片刺入额角,徒添一道淌血的伤口。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心中寒凉无比。
她要覆仇,却不知道自己该覆什么仇,单是为着自己的执念葬送了我母亲的一生,又毁去了我十数年的光阴。还有……
“我再问一句,当初救我母亲的,是不是当今的圣上?”
贺加兰因面上带血,赤色血迹淌过黛眉与乌眸,像道凄惨狼狈的伤疤。她冷笑一声,启了唇,“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再来问哀家这老眼昏花之人?”
我渐渐敛了情绪,只觉得人乏得很。不愿再多废口舌,索性拂袖准备离去,至於旁的,做什么都该先告诉一声那捧了多年执念的痴人。
“你不明白,都不明白。”贺加兰因口中喃喃自语,俄而自嘲地一笑,“不明白好啊,不明白也无妨。哀家这么做,自有哀家的道理,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丶都会敬服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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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衔香时,我再次路过了宫中的御湖。婆娑柳影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湖边徘徊。
伽萨的步子有些烦躁,他只是负手在湖畔来回地走,形只影单显得颇为孤独迷茫。
容安识趣地退出了御园,我放轻了步子走过去,从后方伸手环住那截劲瘦的窄腰。他飞快抓住我的手意欲剥离,随后才放松地摊开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今天费了不少口舌,此时正累得慌,加之与沈澜那不省事的半吊子皇帝对峙颇久,一时力不从心也是有的,便耐心收起声音中的疲惫,轻快道:“怎的了,是在此处专程等我么?”
伽萨叹了口气,将我拉至身前按进怀里,垂首将下巴搁在我肩旁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啊,专程等我的眠眠。”
我拉着他挑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坐下,任着晚风将湖面水汽轻轻拂在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在疏离月色下显得清冷又柔和,像极了我本想献予伽殷公主的那批月影纱。
白驹过隙,大家都有了各自归处。
我偷偷瞄一眼伽萨,月光将他的侧颜轮廓描摹得尤为分明,隐约可见眉心攒着的一副愁容。我拍了拍大腿,又扯扯伽萨的袖子,他瞥我一眼,低声道:“不必。”
“来嘛,这里没有宫奴巡夜。”我不依不饶地拉他,又被他推开,“不要。”
“怎么,进了渊宫收敛了?”我只好凑上去,轻轻吻过他的唇角,“也不问问我去了何处。你若是再推辞,我可就不高兴了。”
伽萨垂眼望着我,半晌才又轻舒了口气,将后脑枕在了我的腿上。我垂下头,指腹划过他的面颊,“与我说说,今日和我皇叔都说了什么悄悄话?”
他伸手抚上我的面颊,目光显得遥远而疲倦,“还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想要你,我不同意;我想要通商,他不同意。最后我骂他负你,他骂万明偏远贫窭,谁都没讨着趣。”
“眠眠,我过去总以为万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先是输了伽牧,如今又深觉步步艰难。”
“不是你的错,”我听他缓缓的呼吸,安慰道,“人啊,一旦有了奢求,便不得不受困於世俗种种。若要说随时随地地快哉……”
我捏起地上松脱的一枚卵石,随手丢入湖中,“恐怕也只有水中的鱼最乐得自在了罢,谁让鱼都是傻子。”
伽萨轻轻地笑,身子在我腿上起伏着,半晌方道:“我要权,也要你。若是因此困於桎梏,我也不悔。”
“行啦,我明日亲自去见皇叔。”我伏在他耳畔,悄声道,“我今晚知道了件大事。”
“什么?”他有些好奇。
我直起身,托着腮将目光在天际转了一圈,坏心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