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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地覆

“奴听得真真儿的,”侍女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两只玉锤交替落在锦绸包裹的腿上,“皇上生了大气,说要处死万明新王。鹤公子去御前求情,可被他一顿叱责,还……”

贺加兰因卧在贵妃榻上,手里搅着碗糖蒸酥酪。黛眉云波微起,乌黑深瞳里漾起一丝讽意。

侍女窃笑,伏低了声音,“听说赏了一耳光,给赶出去了。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他从前是万不敢这般顶撞尊长的,去了趟万明竟像着了魔,事事都要先念叨一句那蛮人。前几日在宫宴上便大放厥词,临了深夜又往殿里闯,奴看着真是心惊肉跳的。”

“让那蛮王愿意将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他的本事。”贺加兰因将碗中凝脂拨乱,另道,“倒是谢家小子这次做得不错。”

“安国公宠妾灭妻,连累谢公子藏拙多年,多亏了有娘娘指点迷津。谢公子知恩图报,去了趟万明便将那些乐伎的底细都打探干净了,才能叫他们忠心为娘娘所用。”

“哀家手里只出过一个扶不上墙的孽障。”她兀自擡手捏了捏眉心,立刻有一双手来替她缓缓按揉额侧的穴道。暗香盈袖,沈宝璎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听着太后的话。太后握住那只白玉似的手,掀睫亲昵地看她一眼。

“也罢,哀家用不着他了。”

“奴还听说,皇上言语里提及梁夫人,说鹤公子远不及他母亲。”侍女又道,“奴只担心,若是皇上念在梁夫人的面子上,又原谅他……”

“弑君之罪,就是梁栖桐即刻活过来也护不住他。”随手将碗搁在小几上,贺加兰因覆将桌角挂着的一串佛珠捏在指上拈了拈,丢了回去,“他现下在何处?”

“出了勤政殿就叫人牵马往大理寺去了,许是去见那新王最后一面。”

贺加兰因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哟”,歪了身子,一手支在额角闭目养神,“叫人拿把刀给他,用得上。”

侍女正要起身去安排,忽听身后一声略带懒意的“慢着”。贵妃榻上风华绝代的女人捏了捏身下软枕,道:“去取万明新王的刀,叫桑鸠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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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奴才要多话,公子这又是何苦呢?”内监抱着拂尘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险些颠散了一副半衰的骨头,“皇上如今已然龙颜大怒,公子实在不该再趟这趟浑水。”

他累得气喘吁吁,嗓音也从起初的刻意压低到眼下抑制不住腔调,引得过路宫人频频侧目。

我骤然顿住脚步,内监预料不及,继续朝前踉跄几步方才刹住了步子。我强压下颤抖的声线,问:“那依公公看,我当如何?”

内监擡袖擦去额上细密汗珠,笑道:“公子都一宿未眠了,眼下自然是回殿中休息一番。”

“公公是叫我不去管万明新王的事。”我双眼紧盯这在御前服侍多年的老滑头。他最了解沈澜的心思,如此看来,难道皇叔真的要动辄对伽萨下手么?!

“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内监眼神忽闪一瞬,随即含上笑意,将那张斯文面孔衬出了几分和蔼,“公子若真要问奴才的意思,奴才只一句话,公子该吃吃该睡睡,莫要再过问此事。”

我自感双眼胀热,赤着双眸子看过去,胸膛微微起伏着。

“公子似乎比从前冷静了不少。”内监似是无意道。

事到如今,慌又有什么用?

“皇叔既然要杀他,就该知道万明人亦非窝囊之辈。届时再起争端,恐怕渊国天下大变。”我将目光投向琉璃瓦勾勒的天青之中,浮云翻卷,焉知不是一场风雨袭来的前兆,“皇叔纵然动怒,打骂随意,杀了他只怕万明联合周边诸部北犯,到时更不好收场。”

“大渊为千湖之国,若是狂风骤起,惊涛拍岸,是何等景象?”

内监半俯着身子,貌似恭敬,却是在勾唇笑道:“是渊国的山河先起风,还是公子的心中先落雨,奴不敢妄自揣测。”

我眼皮子一跳,侧目瞥去。他是不敢揣测么?分明是拿着我与伽萨的事说嘴。

“只是,”他眯起眸子,意味深长地说,“这宫中本就是要大变的,何不顺势而为?”

我听着他这话颇有深意,正要再问,内监却俯一俯身子借口“回御前服侍皇上”离开了,腿脚甚至要比方才还利索些,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眼见日中将至,我拂袖往宫门口去。

容安与桑鸠在那处候我,同一个牵了良驹的侍卫站在一起。

“公子贸然前去,奴怕皇上怪罪。”容安照旧要来扶我,许是想起我如今不再缠绵病榻,便将手又放下了,“公子今日见了皇上怎么说?”

“不曾说什么。”我翻身上马,随手拂过微肿的脸颊,不禁有些失意,“还能说什么。”

弑君一事伽萨从未与我提起过,我满心以为不论将来遇见什么事,凭我们二人的关系总该携手同行,他却先一步将我蒙在鼓里丶以身涉险,我心中既恼怒,又失意,更生出不少对他一意孤行丶莽撞行事的埋怨来。

满腹言语终究化作一句哀叹,随风轻轻呵入半空。

蓦地,我将两眸瞥向桑鸠。他怀里抱着把镶了金纹的玄色刀鞘,站在几步外踌躇不前。或许是我盯地太过直白,他先是一颤,这才慢吞吞上前来。

“手中拿的是何物?”我目光瞥过那把属於伽萨的刀,明知故问。

“方才有人送来,说大理寺那地方凶险,叫奴拿给公子防身用。”桑鸠垂着眸子,只将刀双手捧上。

我不必问是谁,也知道在这宫里想推我入火坑的人不少,以八宝殿的贺加太后为首。能叫桑鸠亲自将刀奉上的,也只有太后一党。他在路上与我说了许多遍不愿回到太后身边之类的话,忠心亦表了无数回,到头来难道还是割舍不断与贺加兰因的联络么?

桑鸠不敢与我对视,我也不多问,伸手便佯装去拿那把刀。桑鸠肩头狠狠地哆嗦一下,两膝一软便跪在了砖地上,覆而将刀抱在了怀里。

我不语,只静静盯着他。

“这刀是……是太后身边的侍女送来的。”桑鸠磕磕绊绊道,“太后娘娘定然不会安好心,奴愚笨,却总觉得公子不应该带着刀去大理寺。”

我眯了眯眼,“哦?为何?我不过去过问一句,难道还不能么?”

“大理寺是历朝审核案犯之处,公子若带着刀去,不论是为何事而去,都会给人落下话柄。”桑鸠道,“奴从前跟着太后娘娘,心里明白她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太后如今对公子恨之入骨,公子应当万分小心才是。”

若我今日当真带着刀去,回来就会多了个劫狱的罪名。这样的话从桑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暗暗惊讶。

太后想用这把刀要了我的命,是将我当傻子耍呢。不过她既然能拿到伽萨的东西,想来刺杀之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她却并不避讳,反而将自己所为大大咧咧地呈现在我面前。这是想告诉我,就算我认为她才是背后主谋,苦於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她。

我覆而打量起桑鸠,倒是还有些忠心在身上,终是缓和了语气,“起来罢,这刀你先替我好好收着。”

桑鸠连连点头,更加用力地将刀抱在怀中,小声解释道:“奴看着他们远远来了,原本想快些走开,可他们非要将奴团团围住。”

“太后身边那几个侍女都不是等闲之辈。”我攥住缰绳,与他道,“下次再来,就叫人拿棍子将她们赶出去。”

“是。”桑鸠感激地伏在地上拜谢。我扬鞭纵马,往宫外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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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偌大的渊京之中,看似是我的故土,实则亦是群狼环伺之地。

先前追溯那刺客的来历时,我将这京城里有过动机的勋爵人家一一数尽。抛去太后不谈,头一个便是王妃。嘉王府与其母家沛国公府当初便因为母亲嫁与嘉王而不悦,前几日刚在王府中闹了一番,王妃记恨我是应当的。而嘉王府一众与沛国公府长年遭到沈澜责难,若是因此生出反叛之心,并非不可能。

再说母亲曾经寄住的靖安伯爵府,梁氏一族亦因她屈居侧妃之位而不快,一早就与她断绝来往。这些年在沈澜多番打压之下早已不覆昔日光辉,梁家众人想来也是怀恨在心。

再者……镇国公家的公子当初被沈澜封为御使前往万明宣读册封世子的诏书,不巧赶上伽莱伽牧二人兵变,当场血溅阶前。听说,他们夫妇二人因此对我多有不满,对圣上亦有怨恨不能诉诸於口。

这四家对沈澜与我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在心中,又因出身显贵而时常入宫,自然有机会接触那些宴会上舞乐的万明乐伎。我起初只以为是有臣子因心怀不满而叛变,意图谋害圣躬,可今日的情况又将主谋指向太后。

贺加兰因过去最喜欢宣官眷与幼子入宫,若有伶俐的就留下教养以待来日重用,单我见过的就有康王府家的女儿与安国公家的公子。我不在渊京的这段日子里,恐怕与太后亲近的各家子女只多不少。若是太后借此机会与京中诸位皇亲攀扯起千丝万缕的联系,情势便更加诡谲覆杂了。

如果这事是太后做的,又有谁与她同谋?前朝臣子生出谋逆之心,只怕沈澜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不知他发觉没有?

我骑在马上想着,越发觉得脊骨寒凉。整座八宝殿就如一座蛛网的中心,暗处四通八达,叫人明知太后与人勾结,却辨不清那些蛛丝究竟连接何处。亦不知那蛛丝将在何处断,断的又是沈澜的哪一条臂膀。

若贺加兰因真的得势,恐怕渊国就危险了。当日她的疯狂之语重新回响在我脑中,令我不禁心惊胆战。

我正蹙眉思考,忽听前头一声惊呼,胯下白马当即嘶鸣起来。我勒住缰绳,方知自己的马冲撞了旁人的车驾。细瞧,一只纤长白净的手挑开车帘,从上一跃而下的竟是温辰。

他数日未见我,搀扶着自己父亲下了马车后便兴高采烈地开口:“阿──”

蓦地,他突然想起什么,只与其父温从云一道拱手礼道:“鹤公子万安。”

我忙让他们二人免礼,自己虽下了马却并不打算过多逗留,因此缰绳还紧紧握在手中。

“温大人不必多礼,长砚在万明时对我多加照拂,如今才能这般顺利地回到渊国。”我谢过年近半百的温尚书,目光却始终紧锁在远处肃立的建筑之上。先前不知伽萨被沈澜扣在宫中何处,我抓着内监逼问多遍,方才得了一丝风声。

万明诸人皆被押至天牢交由大理寺卿审理,沈澜不让我多嘴,我只能先去大理寺找伽萨问个明白,顺便……看看宴月的伤势如何。

“下官见公子方才行路匆忙,神色疲倦,不知是要往何处?”温从云说话不疾不徐,是一个十足的文官清流模样。他向来崇尚与周边小国和睦共处,也因此受我父王任用。沈澜继位后虽因父王之事对他心存疑虑,念在温辰自请陪我去万明一事上,倒也不曾过於刁难他。

闻言,我心中一阵愁苦,只道:“宫中风云剧变,大人日日在御前行走,想来亦有所耳闻,怎会不知我要去何处?说起来,还要求大人帮我一个忙。”

温从云面上闪过一瞬的困惑之色,礼道:“下官愚钝,还请公子名言。若有下官力所能及之事,定万死不辞。”

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粗糙麻绳厮磨掌心。我叹了口气,道:“前夜皇叔遇刺,那刺客却自称与万明新王有所联络。皇叔大怒,恐怕要……”

眼见温家父子俩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我忙道:“这些事我自然不信是伽萨做的,只怕背后另有人在。如今那些刺客被押在大理寺内审讯,故而要去询问些要事。只是我想,若能请大人为我在皇叔面前劝说几句,拖延几日,真相才能水落石出,不至於叫两国交恶丶小人得利。”

“皇上遇刺,下官虽日日上朝却未曾听闻此事。想来是宫中有意不让此事外泄,还请公子莫要与旁人提起此事。”温从云虽惊讶,但很快收敛心绪,与我道,“至於公子所托,下官会酌情向皇上言说。”

“这……前朝诸官皆不知此事?”我一楞。这等大事若要处决,理应将犯人罪名昭告天下,沈澜却按兵不动,难道说还有转圜之地?!

温从云摇头道:“不知,大抵是宫中有自己的考量。公子不必担忧,此事下官定会为公子守口如瓶。”

我心中希冀陡增,忙谢过温从云,跨上马背便要往大理寺去。温辰与父亲耳语几句,牵来一匹马要与我同行。

-

渊京屋舍布局错综覆杂,我随专拣捷径走,还是免不了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

此间,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并说与温辰听,他时而点头,时而眉头紧锁,“此事来得奇怪,亦有蹊跷之处,皇上不曾疑心么?”

“皇叔生了大气,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我骑在马上,不时勒住缰绳避开行人,不断叹气道,“他一直记恨伽萨,此番未必没有将其除去之心。有了这么好的借口,不论刺客是否是伽萨授意的,他都不会放过他。况且现下在旁人看来,这事就是他做的。”

温辰默然片刻,“阿鹤,我总觉得新王不是鲁莽之人。”

他一谈起伽萨,我的脑袋就“嗡嗡”地痛,连带着心里也闷得慌,怨道:“我看他就是,这下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渐至人烟稀少之处,眼见大理寺就在眼前,我一时有些踌躇。万明兵力雄厚,沈澜不敢轻易对伽萨下手。我不怕他死,可这事若想和平解决,只怕难上加难。

“阿鹤,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温辰又问,“只要找出那人,或许还有挽救的馀地。”

我擡起一只手,掰着指头将京中勋爵重臣一一数过,低声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事是皇叔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温辰眼瞳一缩。

“只是苦於没有证据,冒然与他对峙只会让他更生气罢了。再者,太后虎视眈眈地盯着,稍有差池,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我道,“论动因,谁都能有,也谁都能为自己开脱,唯有伽萨不能。那夜的刺客本就是万明乐伎,供词中又将主谋直指伽萨与万明。”

“简而言之,这恐怕是旁人为我们布的死局,偏偏某人一脚踏进去了。”言尽於此,我噤了声,翻身下马。

大理寺前早已候着位着紫色官服之人,是大理寺少卿严澹。

严澹其人刚正不阿,落到他手上的重犯最轻也要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车裂丶凌迟,乃至於炮烙丶剥皮,不在其数。我心下一凉,将马交与小厮,快步上前。

“公子,小温大人。”严澹生得河目海口丶苍髯如戟,甫一开口便仿佛有凛然正气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

我沈下眸子,“严大人好快的消息,是知道我要来才特意候在此处的罢?”

“公子聪慧,不过臣候在此处,是奉皇上之命。”严澹嗓音粗犷洪亮,“公子若是来见万明新王的,就请回罢。”

“严大人,我只来问他些事,也不能见么?”我趋步上前。

严澹移步挡在我身前,将那漆黑如洞的大门遮得严严实实,“不可。”

半空中惊雷乍响,黑云翻墨,方才晴好的天已然像是泼了乌迹。潮气席地卷来,我掀了掀两睫,总觉得沾染了水汽。

半晌,我问:“大人审得如何?”

“若有结果,臣必定及时禀告皇上,公子不必担心。”严澹巍然不动,如座绛紫的山隔去我望向大理寺内的视线,只能依稀看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从中散漫地出来。

隐在袖下的手猝然握紧,苍白手背上拱起紫蓝筋络。我徐徐吐出一口气,“大人可别错冤好人。”

“臣一向秉公执法。”严澹回敬我语中若有若无的威胁。

“早听闻严大人铁面无私,今日真算是见识到了!”一道身影轻快地跃下台阶,我定睛一瞧,是安国公家的长子谢琢。他趋履至我跟前,“公子可还记得臣?”

“小谢大人。”我绷着眉角,眸中情绪淡若烹过数遍的旧茶。险些忘了,他也是在太后座下聆听过教诲的人。

“当初公子一番话保了臣的荣华富贵,臣今日是来报恩的。”谢琢一展眉眼,面露乖色,“皇上此番铁了心要整治万明,纵然金甲善战,可被甲者若食不饱腹,只怕会被甲压弯了腰杆。事到如今,公子若还想求得平安,就应当趁早放手。”

他踱着步子至我身侧,附耳道:“与他纠缠在一处,不会有好下场。”

“小谢大人私下探查过万明民情。”我攒眉凝他一眼,方知又是只披了人皮的恶鬼。

谢琢并不回应,他与我擦肩而过,迈出几步方道:“风雨欲至,公子早些回宫罢。”

我咬着牙,冷哼一声:“啧,安国公。”

偏生忘了那老不死的狐狸。他分明是沈澜从前的心腹,最没有道理谋反的人,如今竟纵着自己的长子与太后合谋!好啊,既然有了眉目,我就是用尽一身解数也要扒开他的真面目。

我朝着严澹颔首,正要转身离去,他忽然在身后叫住我,“公子,小谢公子既然走了,那么臣还有一言。”

“大人请说。”我顿足回眸。

严澹面上的刚硬之色有所收敛,却与他口中之言毫不相符。他有些别扭地吐词,仿佛是临时背下的诗句,“树影浓翠人去处,泼落棠花雨如烟。”

“渊京的海棠向来是一大胜景,眼下大雨将至,雨过天晴后海棠就要落了。公子若实在心烦意乱,不如去瞧一瞧城里的海棠。”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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