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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痴人

几个御医握着烛台,又是细查我身上新添的伤口,又是按着手腕切脉。而后交头接耳默默几句,唬得沈虎材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我身上新伤旧伤叠了不知多少,又悄悄用药紊乱了脉搏,他们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只能囫囵地应了贺加兰因说“是”。

后者冷哼一声,话里暗暗提点了沈虎材一番,着人送他出去。

“再次落进哀家手里,怎不算是老天开眼呢?”她笑着用鞋碾我的伤口,欣赏我因疼痛而哆嗦的模样。见我说不出话,她亦感无趣,挥袖叫人将我丢进了牢里看着。

我装作濒死的模样卧在地上,紧闭的眼悄悄睁开一道缝,看着狱卒远去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

身边的锁链刮擦着,随后我被小心地抱在了怀里。他贴在我身上的手擡起,细微的拈着手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偷偷地看,只见伽萨盯着满手滑腻的血,苍白的唇色更惨淡了些。

“眠眠。”他小声地叫我,伏在我耳畔呢喃了一遍又一遍。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在洞穴中濒死的模样,赌气般地决意装死叫他尝一尝我那时的心碎,终日悬着的心却渐渐地放下了。

幸好啊,幸好他无事。

伽萨的声音随着我久无应答而焦急起来,直到狱卒不甚厌烦地折回来,刀柄重重地敲在了狱门上。

“别叫了。”我睁开眼,擡手扯住他的囚服,“难道你没死过么?独你能死,我不能死么?”

我扶着他的胸膛起身,手指尖萦绕上一股上好的伤药气味。擡眼看去,伽萨的气色较当初好了些,显然是经过了御医的治疗。

果然,贺加兰因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枚与万明博弈的棋子。

伽萨盯着我身上的血迹,眉皱了皱,并不辩驳,只是心疼地将我抱进怀里,两臂松松地勾着我。

“我只当自己再见不到你。”他轻声道,“眠眠,别说这样的话,是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我问。

“错在不该把你一个人抛在岩洞里,不该使你牵扯入如此险境之中,错在……”

“错。”我打断他的话,“你错在次次都将自己的命豁出去,仿佛心里根本没我这个人。就这样,你还说我呢,半斤八两的,谁都别说谁。”

他道:“我怕你疼……他们打你了是不是?他们对你用刑,是贺加兰因还是你大哥?是王妃?”

我擡指按在他唇上,低声道:“我大哥手下有分寸,只是伤及皮肉,不碍事。再说我疼,难道你就不会疼么?”

“我从小挨打,早就皮实了。可你不一样,眠眠,你……”伽萨说着,突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又轻轻将下巴垂在我的肩上。

我感受着肩上渐渐传来的暖意,长舒了口气,抱住他道:“你挡在我身前多少次,我不信你不痛。以后我再也不要你为我挡刀了,我能护着你的。若是多流一次血能换你平安,我愿意。”

伽萨叹了口气,双手覆到我面颊上擡起我的脸,眸子微微垂下。我与他四目相对,忽地生出了劫后馀生的庆幸来,不禁将目光落到了他的唇上。

我勾住他的脖子,拇指揩过他的后颈,轻微的痒意令他微微偏了偏头,唇畔不自觉向上勾起一个浅显的弧。

正此时,狱卒又折回来,仿佛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似的,破口骂道:“蹲牢子也不老实,简直是找死!”

我微微侧过脸,馀光扫过那人面上,又悄然落回了眼前人身上。伽萨捏捏我的下巴,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弯起眸子,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狱卒站在牢门外,嗓中咕咕唧唧的却着不出话来说,只能再次重重地踹了一脚门,避晦气似的匆匆转身离开,口中不住地嘀咕着:“两个大男人……什么世道……”

待他躲远了,我松开伽萨。他亦正色看向我,手指从我发上抚过,唇贴在我耳畔问:“眠眠接下来可有妙计?”

我动了动唇瓣,刚要将心中计策和盘托出,随意打量牢房的目光却陡然一顿,随即想起从前的事,便道:“没有。”

伽萨卷起我发丝的手指一顿,“嗯?”

“我就是想见见你。”我故作为难地小声道,“你也知道,我虽是渊人,渊京却并非我能随意行动的地方,更别提京中那些被贺加兰因按得老老实实的人。我就是……”我擡眸窥他一眼,“我没什么办法,只是临死前想再见你一眼。”

伽萨突然楞住了。他将我揽进怀里,又试探着问:“那你京中熟识的人,譬如温长砚……”

“温伯父一家因得罪了贺加兰因,已被挪去了外边,一时半会帮不上什么。”我靠在他胸膛上,擡头道,“我被人斗倒了,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动作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下巴蹭蹭我的脑袋,“斗倒了就斗倒了,不怕。等金甲打过来,还怕没有周旋之机么?眠眠不怕。”

“若是……”我又问,“伽萨,若是这回真的折在此处,你恨不恨我?”

他笑道:“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大漠中了,那还有如今坐在这里与你谈话的机会。”

我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嘴里偏偏又道:“不知贺加兰因如今怎样,指不定在笑我们呢。”

“她笑归她笑,总有她笑不出来的时候。”伽萨说。

“是啊,”我放松了身子,软软地依偎着他,装作不经意道,“等着罢,总有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若是顺利,世昌侯府应当已联合了几家被贺加兰因掠去子女的,在京中造势将她的恶行公之於众了。人言可畏,一旦成了气候,我不信她不急。

人急了才会出错,这是我当初走过的路子。外头越乱,我在暗处才更好行事。

不知沈虎材能不能笼络到父亲在兵部的旧部,若能,京中就更乱了。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将目光挪向外头。

至於沈澜的诏令,我定然也要拿到手,才不枉受一顿鞭打,蹲一遭大牢。

我蹭了蹭伽萨,心中不禁为自己的大计一乐。

“笑什么呢?”他敏锐地捕捉到我唇畔的一丝笑意,擡手挠了挠我的下巴。

我被他弄得生出痒意,擡头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喔?”他来了兴致。我偏扭过头道:“不能与你说。”

谁叫你当初在牢里骗我呢?就叫我也瞒你一回。

“总之是高兴的事。”我说。

-

一连在牢里呆了七八日,贺加兰因都未曾再来讥讽我,只是偶尔遣个侍女来瞧瞧,逞一番威风便又离去。

这倒是坐实了我心中的猜测,世昌侯府已然有了动作。

父母怜子之心,当真是令人敬佩。能撼动高山,亦能让四海为之倾泻。沈宝璎有这样一对父母,何尝不是她的幸呢?

而未让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这日,前来送饭的宫女身形与先前有了细微的差别。虽只是微末,伽萨却仍察觉到了,他将我往怀里按了按,目光警惕地盯着那人。

我擡眼,盯着他浓密的眼睫高高擡着。那人却左顾右盼几番,而后蹲在牢门前,低声唤道:“公子,是奴呀。”

我心中疑惑,起身上前几步,这才认出她竟是我当初在街上买下后送入温府的女子。她将食盒放下,推给我道:“王爷托奴给公子送的东西。”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将声音压得极低,眼睛死死盯着她身后,生怕狱卒发觉异样。

那宫女道:“这说来话长,那日奴得幸陪夫人入宫,张皇后说奴的手艺好便留下了,这才有机会来帮公子。王爷说,请公子换上衣服,让奴扮作公子留在此处。”

她掀开食盒,最底层赫然放着一套宫女的着装。

我道:“你与我容貌相差甚大,一不小心便会被发现的。”

“这不打紧。”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假面来,上头竟是照着我的模样画的人面。若不仔细瞧,还真有七分神韵。她道:“公子可知道江吟?他说公子对他有恩,故寻到王府,将这东西拿来给奴,说是他们那里的人常用的。”

我心下一动,又道:“这若是被人察觉了可是死路一条,你不怕?”

女子笑了笑,又赶忙回头飞快打量一圈,方道:“公子救过奴呀,若不是公子,奴早不知被卖去了何处。若能救公子於危难,奴愿意。”

我回眸望向伽萨,他也早已靠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道:“去罢,去做你的事。”

闻言,女子起身迎了出去,不久外头便传来她温柔愉悦的声音:“各位大哥都辛苦了,这不,皇后娘娘此番命我前来,还给诸位带了一壶好酒,奴为各位大哥倒酒。”

借此机会,我麻利地将那一身衣裳换上。伽萨替我整好了匆忙之中翻折的衣带,又拉住我的手,在我额前落下一个湿润的吻。

“我就知道眠眠留了后招。”他道,“去罢,去罢。”

“你等我。”眼见那女子从门外折回来,紧张地用钥匙打开了牢门,我回首对伽萨道,“我一定回来救你,你记得等我。”

“好,”他坚定道,“我等你。”

外头的几个狱卒喝得酩酊大醉,我提着食盒匆忙出了大牢。秋日里微寒的阳光落在面上,险些刺得我睁不开眼。

远处一队宫奴正朝这边走开,我匆匆观望了一眼周遭,低下头朝与之相同的方向快步走着。

既然出来了,正好去见一见我那“抱病”的皇叔。

只是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我闷着头,脚下步子迈得飞快,生怕耽搁了一点而被人捉住。凭着旧日里的记忆,我在大小宫殿前穿梭着,渊宫中的秋日之景别有一番韵味,可惜我如今并无心思驻足观赏。

正当我转过角门时,突然见一队宫奴簇拥着一乘辇轿,浩浩荡荡地过来。我心道一声不妙,连忙转身就要往回走,却听得身后一道刺耳阴柔的呵斥。

“站住——”

那为首的宦官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过来,口中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见了皇后娘娘也不行礼,正该拖下去打死!”

我听着他掐起细嗓聒噪地吵闹,又是狗仗人势的模样,心中正烦躁,又不好擡头,只能跪在路旁,将头埋得更低些,脑中飞快地盘算起脱身之计。

然而还未等张皇后走近,身后已钻出个人来。他合掌拍了两下,忽地凑到我面前,捏着我的下巴往上一擡!

我心中大惊,却见那人剑眉星目丶唇红齿白,正是我许久未见的皇叔沈澜!

沈澜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张开双臂往我身前一挡,挡住了宦官的目光。可他这副模样,非但没有了帝王的威严,反倒生出了几分滑稽。

“皇上,这……”那宦官左右探了几次脑袋,接连失败后才无奈道,“奴拜见皇上。”

趁着他向下拜去的功夫,沈澜飞快地拉我起身,“嘿嘿”地笑道:“阿栖!”

我尚且悬着的心被他这一声“阿栖”吓得蹦到了嗓眼里,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经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而我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皇叔疯了!

“哎呦,皇上,你可叫奴好找啊,皇上!”耳畔又传来了旁的声音。那人气喘吁吁的,连原本尖细的嗓音都粗了几分,大口喘着气道,“皇上,快和奴回宫歇着罢。”

沈澜动了动,似乎有所反应,却是朝那人“呸”了一口,骂道:“阉奴,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抢朕的阿栖!快滚!”

“哎呦皇上,奴哪儿敢啊。”那宦官欲哭无泪地上前几步,沈澜似感应到了似的,将我的脸往怀里又按了按。宦官道:“不信皇上仔细瞧一瞧,这是个路边的宫女,哪里是什么阿栖呢?”

沈澜的手松动了几分,我连忙抱住了他,心中祈祷着他千万别松开手。幸而他见我如此,更加用力地箍紧了我的身子,勒得我刚刚愈合的伤口开始作痛。

“阿栖,这就是朕的阿栖!”他嚷嚷道,“谁都不许抢朕的阿栖!滚,都滚,快给朕滚开!”

未几,身边传来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张皇后的仪仗终於行至此处。

女子典雅端庄的声音响起,“臣妾见过皇上。”

沈澜抱着我转向她,而后后退了几步,冷声道:“你也是来抢朕的阿栖的么?”

我听着,不知怎的竟有一刻生出了丝丝心疼来。皇叔固然对我母亲情深,可是张皇后,她又做错了什么?她这一生被困在皇后母仪天下的躯壳里,可有一刻得到过自己丈夫的真心么?

她侍奉终身的丈夫,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哪怕此时面对着她,他口中喊着的依旧是别人的名。

张皇后……会伤心么?

“臣妾并无此意。”张皇后道,“若是皇上喜欢阿栖,便带她回去罢。皇上说过阿栖身子弱,如今入了秋,在宫道上恐怕吹了冷风要受寒。”

她的声音那样淡然自若,仿佛已经对沈澜的种种行径习惯於心。

沈澜抱着我沈默了片刻,大约是在思考她这一句话。而后他道:“好,来人,擡朕的御辇来!”

不多时,我便觉得身子一晃。脸依旧埋在他怀里,身子却已经落在了辇上。正如多年前那般一样,他抱我上了御辇,强行将我带走。

我的心里依旧充斥着慌乱,却不是从前那样的惊恐,而是从心底缓缓升起一股辛酸。

与此同时,张皇后的声音远远传来,又被沈澜甩在身后,显得孤寂又凄清。她道:“臣妾恭送皇上,愿皇上圣体安康丶长乐未央。”

-

待入了殿门,沈澜又吵闹着遣散了殿内所有宫奴,行径近乎与一个顽劣的孩童无异。

我终於从他怀中抽身,他却攥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目光固执地追着我。我只好顶着他热切的目光,道:“多谢皇叔搭救。”

沈澜不说话,强行将我的手攥住。我心中的疑惑越加深重,手却被牢牢地握着不可挣脱。

他伸手捋了捋我杂乱的发,又默默地替我抚平了衣上压出的皱褶。

我试探着唤他,“皇叔?”

闻声,沈澜擡起眼,目光透露出些许迷惑地盯着我,似乎正在思考我究竟是谁。随后,他的指腹轻抚过我眼下的小痣,面上终於又有了笑意。

他怪异的动作与神情让我不禁生出个可怕的猜想,再次问道:“皇叔……可知道我是谁?”

沈澜点了点头,握住我的双手,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冲我喊道:“阿栖,朕终於找回你了!”

作者有话说:

以后写一个if线番外好了,祝大家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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