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祁景站在庭院的那一头,隔着纷纷黄叶,和姜柠看了个正着。
姜柠眼神一动,心下一突,不想自己避了半个下午,居然还是和祁景迎面碰见,一时恨意与惊慌在脑中交锋,令她有些混乱。姜柠低下了头,掐了掐手指,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怎么想,她也是决计没有本钱与一个精明的皇帝争斗的。如今她已与南宫棠定下婚约,他什么也未经历过,她断不能拖累他,或者拉他下水。
死过一次,她才知南宫棠如此爱重她,她只要守好南宫棠便好。
姜柠的思绪冷静下来,眼神也变得冷酷,低垂着头,不想再看祁景哪怕一眼。
祁景望见了一双,熟悉的,清澈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你是何人?”
姜清书八品小官,连带姜柠参加宫宴的资格都没有,从前的姜柠,只在祁景出宫时远远见过他一眼,此时是不应当认识他的。因此姜柠只行了一个寻常女子的礼,垂首淡道,“小女子姜氏。”
“姜氏?”祁景打量着姜柠,见她衣着妆扮精致,不像是南宫府的下人,不知是哪家的贵女。
万全也看见了姜柠的容貌,猜出了祁景的心思。若皇上愿意让别的女人陪陪他,消消对冷宫那人的心思,也是好事。万全朝姜柠问道,“可是礼部姜清书的女儿?”
姜柠依旧是冷淡的,“正是。”
祁景记起大朝会时,朝堂角落里的那么一号人来。原来是姜家的女儿,和季家没有丝毫关系。不过这些也不重要,祁景看着姜柠,脸上露出一贯风流笑意来,“可曾有婚配?”
如同上辈子一样,姜柠一时未答。一个年轻男子,就这么堂而皇之问一个闺阁女子婚配的问题,实在相当唐突,也只有唯吾独尊的皇帝,才会如此理所当然。
万全看出姜柠的防备,笑着提醒,“这可是当今圣上。”
上辈子的姜柠惊慌失措,冒然打量祁景,还被他调笑,“朕看起来不像?”回答问题也是各种犯傻,如今的姜柠不会了。
她只擡眼一瞥祁景,便低下了头,再度行礼,“臣女见过皇上。”
“平身。”祁景笑着,十足宽和的模样,“你还未回答朕的问题。”
姜柠低眉顺目,答得干脆,“臣女已有婚配。”
祁景的笑意冷了一分,有些可惜。
南宫棠从内堂出来,进入庭院,便看见祁景和姜柠两两相对的场景。他才送了祁景出门,不知皇帝为何去而覆返,但同为男人,他看懂了祁景望着姜柠的眼神,一时心中有些许不畅。
“皇上。”他唤了一声,快步走到姜柠身边。
姜柠擡头看向他,低低喊了一声“子正哥哥”,南宫棠眼露安抚,轻轻点了点头。
祁景看着两人的小动作,目光定在南宫棠身上,调侃道,“朕还想着你府上怎么会有如此妙龄女子,原是你的小未婚妻。定亲了也不告诉朕,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南宫棠顺口便道,“微臣惭愧,也是这几日的事。”
祁景笑道,“定下婚期了么,若还未定,朕便让钦天监给你选个日子。”
南宫棠才和姜柠说了嫁娶的事,接下来一直陪伴祁景,还未来得及禀告南宫震,婚礼的事,自然八字没有一撇。但此时他心里忽然多了一丝微妙的不安,只觉得这亲还是早结早好,遂道,“定在了明年二月十八,还望皇上恩准。”
姜柠睁大了眼睛看他。才揭开了一层窗纱,这就把日子定了,这么快的么?他哪来的时间和南宫伯父商议?
但南宫棠满面冷静与笃定,看不出丝毫撒谎的迹象。
祁景大笑,“成亲乃是终身大事,朕怎会不准。今年若是出征,朕准你提早回来。届时朕必然亲自为你主婚。”
南宫棠拱手行礼,“多谢皇上。”
祁景道,“方才朕琢磨着还有一个问题未与你谈妥,不过,既然你未婚妻在此,那明日再谈不迟。”他看了一眼姜柠,覆又调侃南宫棠,“良辰佳人须得珍惜,子正,你可别又是一副闷不吭声的做派。”
南宫棠依然恭谨,“皇上说的是。”
最后看了姜柠一眼,祁景道,“朕走了。”
“恭送皇上。”姜柠跟着南宫棠一道行礼,目送祁景出门。
“方才皇上与你说了什么?”确认皇帝确实走了,南宫棠转身,低头看着姜柠。
姜柠没有隐瞒,老老实实道,“他问我有无婚配,我说有了。”
难怪祁景会说姜柠是他的“小未婚妻”,而这个问题,当真不是什么好问题,差点他和姜柠就要深陷麻烦了。
还好因了姜柠一个突如其来的噩梦,他和姜柠早了一个时辰定下亲事。
有一句话祁景说对了,良辰佳人须得珍惜。既然已经当众承认婚事,南宫棠也不再避讳,对姜柠的态度亲昵许多,温柔道,“可吓着了?”
其实是有些惊吓的,但姜柠舍不得他担心,便摇了摇头。
南宫棠见她柔顺乖巧的模样,眼睛漾开一点笑意,“我送你回家。”
祁景坐上了回宫的马车。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是不笑的,默默在马车上坐定,回想着方才的事,眼神冷了两分。
掀开马车窗帘,万全自动自发地凑过头来,听从祁景的吩咐。
祁景看着虚空的一点,似乎是询问万全,又像是询问自己,“你说,朕乃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想要任何人,都是可以的罢?”
万全后背吓出了冷汗,声音都紧了一些,“皇上,那可是小公爷。”
那可是,从小尽心陪祁景读书;在祁景中毒病弱的时候,想方设法给祁景解毒治病;在祁景筹谋夺位,义无反顾全力支持他的,南宫棠啊!
而祁景口中的“想要任何人”,可是南宫棠的妻!
祁景对自己的亲兄弟没什么感情,唯一的兄弟之情,给了南宫棠。如今实在犯不着因为一个仅仅只是眼睛像季氏的女子,而断送自己的兄弟与忠臣。
祁景沈默半晌,长长叹出一口气,“也是,那可是子正。”
万全约莫也猜出了祁景的心思,无非是方才动了收姜氏入后宫的念头,可这个念头没有施行成功,而是被迫放弃,帝王的骄傲之心有些不甘罢了。一点不甘而已,犯不着伤了真正重要的人与关系。
好在祁景是个拎得清的皇帝。
祁景放下帘子,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万全放下心来。
姜柠与南宫棠分离以后,两人各自和父亲说了今日的事。南宫棠在皇帝面前那样说了,为了不至於让他落下欺君的罪名,一切当然得按照他的说法来。
好在南宫震和姜清书原本就是想让儿女成婚的,现在无非是提前了些。
第二日南宫震和南宫棠双双带了礼物登门提亲,足见对姜柠的重视。姜清书在前厅接待南宫府的人,与南宫父子商议婚事。
这种事本不需要姜柠出面,甚至她理当矜持避让,但她心里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偏要在窗边偷听偷看,姜清书也拿她没办法。
她的那一点脚步声瞒不过南宫棠的耳朵,南宫棠正襟坐在椅上,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听到两家确实将婚期定在来年二月十八,商定了一些亲事的细节,姜柠觉得稍稍安心了些。
因着结亲的情况特殊,南宫府未严格按照婚娶的六礼程序,花了十天时间,便紧急备齐了聘礼,前呼后拥地送到了姜府。
南宫棠与南宫震虽清廉,但毕竟是一等国公与二品将军的身份,又对姜柠极为有心,聘礼下的十分浓重,姜府不大的庭院几乎放不下。
聘礼下了,婚期订了,姜柠便等着亲迎的日子。只不过因着上辈子的凄苦遭遇,这一日没能嫁到南宫棠身边,姜柠便一日觉得无法彻底放心。
但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从表明心意再到成亲,已经算快了,不可能再提前婚期,姜柠也只能忍耐。
进入十月末,西蛮果然再度南下侵扰大兴民众与国土,祁景预备派兵征讨。南宫棠虽然大婚在即,但军中有他能多出不少胜算,因此祁景还是令他领兵。
姜柠虽不舍,但也没有办法阻止,何况南宫棠心系百姓安危,无私之心有如日月,姜柠也不忍阻止他。
出征前夕,南宫棠抽了时间来探望姜柠。如今他们比普通男女关系亲密,有许多私密话要说,却又不比夫妻名正言顺,同处一室不太妥当,南宫棠便带姜柠去西郊赏菊。
坐在骨碌前行的马车里,姜柠忍着一点害羞,靠进南宫棠怀中,表情闷闷的,既担心南宫棠打仗受伤,又担心自己与南宫棠的婚事出什么变故。
南宫棠还不太适应如此的亲密,顿了一下,才擡手揽住她,顺了顺姜柠的长发,低声道,“我会早日赶回来成亲。”
姜柠低低应了一声“嗯”,还是闷闷的。
南宫棠叹息着哄她,“让你受委屈了。”他一个武将,不说沙场刀剑无眼丶朝不保夕,只说常年在外丶聚少离多,当真是令姜柠委屈。
姜柠摇头。她还靠着南宫棠,这动作自然摩挲着南宫棠胸口,让他觉得皮肤和心尖都有些发痒。他坐直了些,喉结滑动了一下。
姜柠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拉着他的衣袖,闷道,“不委屈,就是有些担心。”
南宫棠心软,柔声哄道,“不担心,我会小心应对,也会尽早回来。”
他略一斟酌,把西蛮的兵力分布和边疆局势想了一番,保证道,“最早除夕,最迟正月下旬,我一定会回来。”
姜柠知道南宫棠君子之风最重承诺,说是那段时间回来,一定会那段时间回来。她擡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我等着你。”
“好。”这次是南宫棠轻轻拥住了她。
临别的时候到底不舍,姜柠拉住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红着耳根,“子正哥哥,你……亲亲我好不好?”
南宫棠呼吸一顿,擡手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姜柠肩头,细心地给她系好系带。他自幼习武,身体好,并不怕冷,带一件披风纯是为了姜柠。
他低下头,几乎是带着一点颤抖,吻在姜柠额心,“等我回来。”
姜柠拉紧了披风,仿佛被南宫棠的气息围住,乖乖道,“好。”
南宫棠走后,姜柠总有些心神不宁。所幸大婚前夕,总有事情需要她来做。她便待在闺房中,由奶娘与莺歌陪着,绣鸳鸯戏水枕巾,绣雪梅报春鞋垫,给自己挑成亲时要用的首饰……
除夕这晚,姜柠吃过团年饭,留在厅堂守岁。姜清书宠爱女儿,姜府也没那么多规矩,姜柠与父亲在一处守,管家与奶娘丶莺歌也在一旁,边伺候着主人,边与他们说些家常话。
传说除夕这夜守岁越虔诚,来年便会过得越顺遂。屋外夜色静谧大雪纷飞,屋内姜柠坐在火盆边,坚持守着。
而帝都千家万户灯火煌煌,却因为大雪与深夜而万籁俱寂。在这寂静的灯火里,有人骑马而来,踏过漫天满地的风雪。
姜柠眼皮越来越重,直到五更天,才被奶娘劝进了卧房。
除夕夜要点长寿灯,灯火整夜不灭。姜柠就着灯光躺进被窝,很快睡着,不多时又被脸上的一阵凉意惊醒。
姜柠睁开眼睛,便看见南宫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顿时惊喜地翻身坐起,扯住他的衣袖,“子……子正哥哥,你回来了!”
南宫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欣喜笑容,收回抚摸姜柠脸颊的手,拉住她的手,低柔道,“我回来了,回来迎接我的新娘。”
姜柠喜悦地用力楼抱住他,又被冰得一个哆嗦,不得不松开,让旁边让了让,“你冷得像冰块,上来暖暖。”
南宫棠不动,看着姜柠,面色略显古怪。姜柠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失了分寸,脸颊红了,不敢再看他,拉起被子密密盖住自己上身,低头从被窝里摸出一个封好的小火炉来,小心地伸出手臂,递给南宫棠,“那你用这个。”
南宫棠接过火炉,坐在床边,低头按捺了一下躁动的心神,这才从容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让你安心,这便要走。”
说是要走,他却依然安稳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姜柠这才后知后觉出不对来,按规矩南宫棠是不能进她闺房的,还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若他先拜见了姜清书,父亲必然是先让莺歌来叫她起床才对。
所以……姜柠狐疑地看向南宫棠,“你怎么进来的?”
“翻窗。”南宫棠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好笑,明明开春就要二十三了,却仿佛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唐突丶愧对礼数。但他日夜兼程丶冒雪归来,就为尽早见姜柠一面,安她的心,翻窗也是犹豫后的抉择。
否则,光明正大从正门进,这深更半夜的,只怕劳师动众。而他千里归来,连自家府门都没回,先来了未婚妻家,若传开了,只怕沦为帝都风流韵事,他一点也不想有自己的艳闻。
姜柠听了有些瞠目结舌,这还是她光风霁月的子正哥哥么?她微妙地看了南宫棠一眼,相比嗔怪,更像撒娇,一时竟有些勾人。
南宫棠摩挲着火炉边沿,感受着手心的温暖干燥,琢磨着姜柠那带着娇意的诱人眼神,道,“我真要走了,你再睡会。”
姜柠丝毫不知南宫棠的心理,拥着被子,乖乖点头,“你快回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这人衣服透着湿意,显然是淋了很久的雪,府中又无人能及他的身材,没有适合他换的衣服。
姜柠说完,想到什么,掀被起来,披好衣服,从衣柜里拿出之前南宫棠给他的那件披风,又找了自己的一顶帷帽,递给南宫棠,“虽不大合适,但也可聊遮风雪,这时便不要讲什么面子了,身体重要。”
南宫棠接过帽子,失笑,“好。”
姜柠擡手给他披好披风,如同当初他做的那样,细心地给他系好带子,抚平褶皱。
南宫棠低头看着她娇艳的脸,眼神逐渐幽深,心头鼓动,想亲她,却还是按捺住了,只捏捏她的手,“等我来娶你。”
姜柠红了耳侧,仍看着他,温顺道,“好。”
南宫棠依依不舍,“我真走了。”
姜柠,“好。”
等南宫棠走到窗边,姜柠又想起了些什么,喊住了他,“等等。”
南宫棠回身看她,姜柠脸颊发红,觉得自己和南宫棠的景况,像极了戏文里的十八相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纸包来,走到南宫棠身边,将红包塞进他手中,“我爹给你的压岁钱。”
其实姜清书并没有给南宫棠准备压岁钱,这个是姜柠的。但姜柠就是想借姜清书的名义,给南宫棠发。南宫棠早已及冠,南宫震对他又严厉,必定不会给他压岁钱。但姜柠想给,一则表示亲昵,二则,也给南宫棠祝愿。
过年嘛,给未来的夫君讨个好兆头,谁也不会怪罪。
南宫棠攥着纸包,眼里荡开笑意,低声道,“多谢伯父。”一封压岁钱,代表承认他已是自家人。帝都谁也不知今晚他会回来,姜清书自然不会给他准备,但南宫棠没有拆穿姜柠这个小小的谎言。
南宫棠心头发热发软,没再按捺,顺着心意,低头吻了吻姜柠唇角,姜柠羞红了脸,后退一步,嗔怪地看他。
南宫棠浅笑,“我真走了。”
姜柠道,“快走快走。”
南宫棠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轻巧的消失在姜府的围墙外,如絮的雪花很快掩盖了他的踪迹,谁也不知今夜威震四方的护国将军,翻窗来见了心上人。姜柠半是羞半是笑,关好窗户,重新躺回了床上。
南宫棠走了,姜柠的心却格外安定下来。她的子正哥哥那么体贴,深夜冒雪而来,就为安她的心,她又怎么舍得不如他所愿。
她等着二月十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