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汪淼领着老哥,就来到了丁仪和杨冬的住所。他想着要不然送点东西吧,贸然叨扰不太好,但老哥说,这两人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汪淼只好为赶时间而立刻前来。
他差不多已经习惯老哥的乌鸦嘴了。
来开门的人是丁仪。
汪淼看得很清楚,丁仪看到自己时,神情是疑惑的,但还是侧身请他进去;而看到自己身后的尼奥思时,这种疑惑转化为了一种惊讶,接着是强烈的不悦。
汪淼看出来了,这两个人认识,还很有可能有积怨。也许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那种关系,早晚有天会决战紫禁之巅。老哥在科学界是个小人物,看起来和丁仪都不搭界,这两人为什么认识呢?老哥的性格是气人没错,但本性也不坏,为什么丁仪会这么恨他呢?
带着疑惑,他走进了这栋三居室屋子。房子是新买的,装修风格明快,采光明亮,和死亡的阴霾没有半点关系。
客厅里电视开着,播放着一个讲十字军东征的节目,沙发上痕迹凌乱,显然刚刚坐了人。客厅很大,最大的家具是一张巨大的台球桌。汪淼看得咂舌,心想杨冬对她男友的爱好真宽容。
在汪淼自我介绍,并提到科学边界之后,丁仪热情地招待了汪淼,给他讲了客厅里的台球桌,作为一种物理学的思想实验的场地的用处,并让汪淼跟他击球,并得出“物理学在空间和时间上是规律的”这一答案。
在他俩谈话的时候,尼奥思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从窗户向外远眺。
汪淼觉得,这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流过,但像量子纠缠一样存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他和丁仪看起来相处得很融洽,但他知道,待会儿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而他只是局外人。
“他的来意我明白了。”丁仪说,“尼奥思……”
这是他首次主动对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说话,之前,他都当尼奥思好像不存在似的。
“尼奥思。”丁仪问,“你又是为什么现在来找我?”
“我要和他单独说话。”尼奥思说,意思是让汪淼赶紧走开。
汪淼立刻听懂了,看着丁仪面色阴沉地把他俩关进书房,而自己在客厅里无所事事。这修仙大佬们的世界,我们科研民工还是不要掺和了。
“你没有时间了。”
尼奥思说。像判决一样一锤定音。
“多年之后来见我,”丁仪问,语气全是不屑,“只为了丢给我一句警告吗?”
他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阴森又瘆人,“哼……嘿嘿嘿嘿,即使我没时间了,也比你一生都在空度时间好。”
“你再想那个问题的话,会死的。”尼奥思说。
他斟酌着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改变了你,但你现在很危险。”
“朝闻道,夕死可矣。”丁仪冷冷地回答他,“猜猜什么更危险?是你浪费了你的全部人生更危险,还是我现在正在想的事情?”
“世界是变化多端的、科学规律是不均匀的、万物归于无穷的流变之中,这些想法是危险的。”尼奥思解释,他很少这样解释,“你被盯上了。”
“被什么?”丁仪问,“你说出来,我就原谅你。说啊。”
尼奥思回答:“被你不该知道的东西。”他说,“我能告诉你的是,你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你将不再是人类。”
“成为什么比人类更好的东西吗?”丁仪打断他,“像你一样?”
“远更糟糕。”尼奥思认真地看着他,“但现在还有回头的路。”
“你知道吗?……你比任何人都要好。只要看看你,就知道有些人总要比其他人更优越。年轻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把你拉进物理系,宇宙大一统理论就会在我们这辈被破解。后来你选择数学方面的教职,我又觉得,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得菲尔兹奖。”丁仪转换了话题,带着深刻的怀念,“毕竟你总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知识最广博的,脑子转得最快的。”
他在等什么。等一个回应。等一句承认。等尼奥思同样描述起那段求学岁月,说他们年轻时何其才华横溢,在思想上何等亲密无间,那样纯粹的科学理想又有多么伟大。
“……哦。”
良久以后,尼奥思敷衍地回答,表情平淡无波。
丁仪嗤笑了一下:“你总是那么让人生气。”
“我曾经以为,假如这个时代也有伟人的话,你会是最可能的一个。你是绝对的精英,你是这个时代的阿基米德、牛顿、爱因斯坦,你可以发现一种新理论,比人类迄今为止全部对物理学的理解更伟大。你可以改变社会,截断历史,也会带领人类成为一种更优秀的物种。”丁仪说,嘴舌搅动的速度快起来,慷慨激昂里是怒火,“但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做些什么?每次我去找你,你就能说出一些先进到让人绝望的理论,足够我深耕一辈子;每次我去翻你的论文,看你的成果,唯有失望。”
尼奥思轻轻地回答他:“哦。你快死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像你这样贬损自己的才华,挥霍自己的时间?”丁仪质问,他的所有愤怒都撞在墙上,所有力气都打在棉花上,这怒火因为无法纾解而燃烧得更加强烈,“我的性命或许是短暂的,但我能创造更大的价值,知道更多的东西,这难道不好吗?”
“很久以前,你对我来说就是真理……但你无所事事,你背弃了一切相信你的人……”丁仪继续说着,浑然不觉脸上已经爬上了蓝色的纹路,“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我看见了别的真相,万变的无穷的智慧,我所疑惑的一切,都能在其中寻到答案……”
黑暗的房间里,一双眼睛突然亮起黄金般的光芒,金色的烈焰也突兀地蓬起。
尼奥思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祂说出了迄今为止,音量最大的一句话。
“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你还有救吗?”
汪淼正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时,杨冬突然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捧着一本圣经。汪淼看得出来,这个人变化很大,比起初见时柔弱美丽的样子,现在脸上和眼睛里多了一种刚毅。
“你是来找丁仪的?”她问,在沙发上坐下,“他人呢?”
“在和我的朋友在里面聊天。”汪淼回答,他还没忘记来的真正目的,“也可以是来找你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信教了?作为一个物理学家,这难道不是对自己的职业信条的违背吗?”
“因为我主的感召。即使现在,我也能聆听到祂的声音,沐浴在祂的荣光之中……”她说,眼中是刚毅和狂热,还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伤痛。
“也为了给我的母亲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