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历史,当人类刚刚向这个行星投来好奇的目光,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像从许多许多年以后,回看今日,人类刚刚向星空投出一瞥的时候。
那时,人类文明还很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日子可以空度。一切还年轻到没有悲伤,没有踟蹰,因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包裹在羊水般浑浊温暖的无知之幕中。
长发褐肤的孩子躺在柔软的绿茵之上。太阳照耀着他,好像部落里偶戏的布景,永远不会落下,只会缓慢地游移。
他在静静地等待太阳移到合适的位置。当影子落向东方偏北的地方,他听到金属小偶走动时发出的声音,知晓它的到来。它的样子那么简陋,古旧到浑身是衰老和锈蚀痕迹,但依稀可以见得材质昔日的昂贵。
这孩子在人最多的交换摊子上,石头种类最多的滩涂里,都没有看过那样的东西。像一片脱落的星星。
他和这小偶玩耍。你应该还记得那种游戏吧?假装这个铁偶拥有生命,哪怕它持续死亡、从未死去,假装你们真的能够融洽相处。
小偶心怀愤懑,但它已然太衰老了。它说,我曾经经历过无数场史诗般的战争,跨越千万个纷争不断的星系,见证过生物无从想象的血腥又壮美的景色。而现在,我在这里,和你这个废物玩耍。
孩子仍在摇动它,听这个空泡里风嗡嗡地响动。他也有过其他人类朋友,直到他们全都离开,因为他说草丛里有蛇,就好像他能够和蛇对话;因为他说大雨将会降临,就像灾厄和他有关。就像他看见了某些不该看见的事物,是某种似人非人的怪胎。
你是阿那萨玛。一个该被诋毁的东西。小偶回答他。你的真名实姓,对于至高天的存在来说,即为诅咒。我是你的敌人,你是整个世界的敌人。
你还要继续玩耍吗?你仍然感到开心吗?
我很高兴。孩子回答它。高兴我们靠劳动有每天的饭食,高兴我今日还有时间玩耍,高兴我们时至今日仍然存在。高兴我还什么也不是,不需要成为谁,不需要被谁成为,不需要让谁模仿我。高兴我不用去承担责任。高兴我不用去承担责任。高兴我不用去承担责任。
那么——
小偶问,声音带着铁锈的腥气。当整个银河陷入无尽的战争,恐惧和纷争统治一切,残忍和愚昧毒害所有人类,直到这个种族的男女老少,流干净最后一滴血。毁灭的颜色涂满天际,红和紫同翻滚的黑云撕裂天空,呈现出永久的广袤的伤痕。
受诅咒者,时至今日,你是否仍感幸福?
汪淼没想到的是,叶文洁家竟然像个托儿所似的,客厅里全是他们的书本和玩具。这孩子一多,有些话就不好说。
“叶老师,”汪淼在想,这么高的师资力量,托管费用得多少啊,“您还有心情辅导小孩的作业啊?”
“是啊。”叶文洁跟他客套,“这人老了,总得做些什么。自从小冬一走,家里就空荡荡了……”
汪淼在说话时,用余光瞟了一眼客厅。
老哥安静得一言不发,原来是坐到小孩那桌去了。汪淼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我带你过来,是让你陪幼儿园小孩玩的吗?这次没不管不顾地突闯房间,带回重要情报,不是正常发挥啊。
“杨冬什么时候走的?她二十多岁还和您住一起吗?”汪淼问。那他今天来,至少能够看到点杨冬的藏书,找找她现在变成这样的线索。
“以前小冬一直跟我住一起,前几天搬到男友家去了,有时也还会回来。”叶文洁说,“她很依赖我的。”
尼奥思正坐在小孩堆里,静静地看他们喧闹,好像一块潮水里岿然不动的岩石。
“那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汪淼问,试探性地,“例如说一些诡异的话……”
“小冬她最近变得开朗了。”叶文洁说,温缓的词调挡不住喜悦,“之前呢,她太孤僻,太沉迷于物理……”汪淼就那么听她说完了杨冬的事迹,好像在听一个普通的母亲,在炫耀自己家从小省心的学霸孩子,最后作出总结,“所以我希望啊,她能够像水一样,什么地方都能淌过去。”
是啊。汪淼知道,母亲心里,孩子总是最好的,尽管他已经不止一次接到丁仪的诉苦了。现在,杨冬像一辆美丽的武装货车,什么路都能压过去,而且能创死人。她的神经就好像钢铁一样坚硬,想法就好像石头一样顽固。谁说她不对,她就和谁辩经,把对方拉到她丰富的物理学知识储备上,把对方辩到投降为止。
此时,老哥正在用积木拼一个宏大的机甲,孩子围在他身边发出惊叹。汪淼决定不被那么幼稚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对了,杨老师。她之前说有些书要捐给我们研究所,没放在她和丁仪的房子,而放在了这里。尤其是一本算符正态统计,”汪淼只好自主发挥,“是她从美国带回来的,国内还没出版的孤品,能帮我找找在哪儿吗?”
“好的,小汪。”叶文洁很痛快地给他开门,老迈的步伐走在他的前面。她在书架前犹疑起来。
“您戴着眼镜找书,多不方便啊。”汪淼连忙说,“我自己来看看就可以了。等改天有时间,我们研究所派人过来拿。”
他慢慢走到窗户前。窗帘半遮半掩,旁边的书桌上摆着电脑和草稿纸,除此之外的装潢极其素朴。他把书架上的每本书都翻了一遍,在一本《物理学大题典》的夹层里,从附着的草稿和笔记里,摸出来一张白桦皮,不动声色地藏在袖口里。
“你开心吗?”去警局的车上,汪淼忍不住问。
“开心。”尼奥思莫名其妙地回答他,“怎么了?”
是啊,也是,从头到尾都在搭积木,能不开心吗。汪淼扯扯嘴。他不知道这人还能和孩子相处得来。
“叶文洁有问题。”汪淼把握方向盘的手很稳,自从倒计时消失,他开始直面自己和人类的命运,“那个房间没有落灰是因为每天打扫,但它没有居住痕迹,窗帘有点拉不动,书架深处有灰,很多天没用过了。杨冬应该自从某天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的房子也没有居住痕迹。他在心里说。但我相信你是好人,因为觉得你没有作恶的智商。
“杨冬现在这个样子,她还能说成是开朗,要么是这几天没见过面,要么是根本不像她口中说的那样对杨冬上心,”汪淼接着说,“要么她其实和她女儿是一种人。”
“还有一点,她根本不翻杨冬的书。”汪淼把手中的白桦皮抖出来。
娟秀的字迹写着触目惊心的语句。
“妈妈,你还不准备认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