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面壁理事会召开在即。史强来通知罗辑,这次会议,联合国要求他必须列席。
罗辑当时胡茬拉渣,一副颓废的样子。他从废纸般的书堆里抬起头来看着大史。这七年来,尤其是最近,尽管他一直在进行物质享受,但他并不开心。他清楚自己只是在消磨时间。他在避免意识到什么。
“我不想去。”罗辑艰涩地说,喉咙像砂纸一样粗糙,“我有不能去的理由。”
史强叹气,“这次得去了。只是一档节目而已。这档节目,你露个面就行了,一句话也不用说。”
罗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被飞机直接带到了现场。于他而言,这次会议是一次警告。
联合国会场和之前严肃的形象大相径庭,会场上多了灯光设备,代表席外多了乌压压的军队,后台的演播室也多了不少东西。整个现场显得荒诞又滑稽,元素像随机拼凑起来的,不复之前的严肃。除了常见的那三位面壁者之外,罗辑还在后台看见了其他两个人,一个是带礼帽的怯弱的颓废瘦子,一个是长得像超人的方脸壮汉,都被化妆师围着打扮和问问题。
化妆师也围住了罗辑,问他想以怎样的形象出场。罗辑说,最普通的吧,于是他们给他换了身西装,套了层社会精英的皮。化妆时,罗辑问那两个人是谁。化妆师们随口回答,特邀嘉宾破壁者啊,这你都不知道?我们面壁理事会之前是最受欢迎的政治类电视节目,现在收视率低了,他们就刚好来了,要给我们整一出狠活儿。
罗辑好似听到了猫要给耗子当新娘。eeto什么时候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了?我隐居伊甸园才几年,就能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为什么决定人类世界命运的会议,要在乎收视率?
会议开始。
“欢迎面壁者入场。”萨伊在演讲台上念。
舞台中央只有四个座位。四个面壁者入了场,泰勒和雷迪亚兹上了座位。灯光轰动性地闪烁。
罗辑走在最后面,有样学样地对着镜头打了招呼。他以为有一把椅子是自己的,差点坐上去,但被希恩斯拉住了。那不是你的,你只是来走个过场,今天的主角不是你我,我们得去下面的代表席坐。
“也欢迎我们今天的特邀嘉宾,两位eeto的重要人物,泰勒的破壁者冯?诺依曼和雷迪亚兹的破壁者墨子入场。”萨伊拿着提词板念。
颓废瘦子冯?诺依曼,方脸壮汉墨子入座。总有哪里让罗辑觉得奇怪,会议不像个会议,倒像是综艺节目。
冯?诺依曼率先发言:“我要揭穿泰勒的阴谋!他研究宏原子武器,全世界找有献身精神的军队,是为了把武器对准他们,让他们全都变成量子幽灵军队!”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如此饱含着阴谋论、高科技的言论会是一个收视率爆点。
“泰勒前部长,你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萨伊问。
“没有,他说的完全正确。”泰勒面色灰败,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好像这个位置是谁逼着他坐下来的,“我宣布立刻放弃面壁者的身份,并为自己的思想罪负责。”
罗辑看着底下玩具一样的军队,踏上了台把他俩拷走。什么叫思想罪啊?有思想罪的话,那老大哥是谁?
“我要揭穿雷迪亚兹的大阴谋!”墨子说,正气凛然,“他在自己国家违反选举规定,二次上台,又当了四年总统,调集全国资源造恒星级别的氢弹,是为了让水星把地球撞进太阳,毁灭全人类!”
“你说得对。”雷迪亚兹回答,无比沉稳。罗辑感觉自己快不认识这个人了。这个军阀以前有这么冷静吗?氢弹计划听起来好耳熟,尼奥斯是不是在说假话,随便拿了别人的计划糊弄我?
“看看,他自己承认了!”墨子伸出手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雷迪亚兹,你这个军事独裁者,违背国际社会法的疯子,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反社会者!”他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在台上走了半圈,可以想见,这个举动又会在场外带来一波收视率高潮,“你可是要杀所有人的啊,包括无数个家庭和孩童,比三体人更坏更反人类!不打倒你,人类怎么会有光明的未来?”
“那么,雷迪亚兹总统,你对墨子先生的指控有什么看法吗?”萨伊问,语气很敷衍,完全是在走流程。她现在完全不像个联合国主席了,而像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只需要会念台词稿就能得到这份工作。
“有。”雷迪亚兹果断地说,胸有成竹,“请给我的人民场外连线。”
“好的,我们开始随机连线。”萨伊说。显然,这是被提前安排好的环节。
罗辑有点绷不住,像上了台才知道自己是小丑,出演的是一部荒诞喜剧。这算什么,把一个最严肃的涉及到世界命运的会议,整得跟闯关问答节目一样,是不是还有锦囊提示和延时回答环节?
镜头切到一位穿着舞衣的美丽女子身上,身后是一个队伍整齐的专业舞蹈团。导播员适时地给她们的脑袋上,打出“街头群众”的红色文字。谁信这是随机连线,谁就是弱智。
“雷迪亚兹总统是众心所向,是我们祖国的总统,是人民一票票把他选出来的。”她深情地说,舞动她红黄相间的裙摆,“下面请欣赏节目:雷迪亚兹总统种大氢弹!”
镜头拉远,展示出那个广场和舞蹈团的全貌。罗辑目瞪口呆地看着节目在联合国会场的大屏幕上播放。一帮滑稽角色组成三角形状,意思差不多是说自己是三体人。接着,传统的南美小调歌曲唱了起来,舞者们忙乱地模仿着氢弹爆炸的场面,红黄两色晕开着、抖动着、翻涌着,表现出光和热一层层扩展的景色,最后,在屏幕上拼出雷迪亚兹的头像。
现场代表里竟然没有人笑出来,展现出了良好的政治素养。所有人都对这荒诞的表演不置一词。可能因为底下有真兵吧。
镜头又转到一个南美科学所。
“大氢弹是我们人类自产自研的技术,在高能级武器中具有阶段性的重要意义,避免了三体人卡脖子。”科学家信誓旦旦地说,“说雷迪亚兹总统会把氢弹对准人类自己,简直是无稽之谈。各个大国现在的核武器储备,已经足够把自己的领土化为焦土,但有人会疯到把发射地点设置为自己的国家吗?既然人类已经容忍了核弹的存在,接受了各国核武器都能对自身进行战略性核打击这个事实,那么,为什么不能容忍杀伤力仅仅稍大一些的氢弹,相信氢弹防御体系的存在必要性?”
他说得对。人类偏好秘密。就像曼哈顿工程,所有这些杀伤力巨大的武器,都是在一环套一环的保密体系和弥天大谎中制成的。
罗辑听到一声冷笑和刻薄的英文评论。
“上帝已死,有别的东西填补了他的位置。”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说话的人就在自己旁边。是英国代表。
罗辑问他,小心翼翼地,“你说的是……”
“还能是谁?”英国代表回答了预想之中的答案,他并不拒绝谈话,“那个人啊。我们高高在上的领导者。”
罗辑知道这话说的是谁。
“他想搞那个泰勒,就任由他被批倒批烂。这也难怪。泰勒不该生出胆子动他的东西,以政治生涯为代价,给我们看了场这么烂的滑稽剧。”英国代表继续傲慢地点评,“雷迪亚兹是他的人,他就安排宝莱坞歌舞剧,逼着我们吃台上的屎。”
“随着他权力的增长,我们的政治现实里,已经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了。人们再也不可能直面现实,而是听见来自他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只来自于他。他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广播信号、艺术形象、电视节目和网络媒体里,所有放出的信息都经过精心计算,只为了满足群众的心理需求。除了这些外表,我们无法看见或了解任何关于他的真实内容。”
确实是这样。罗辑想。他对每个人撒谎,让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在说真话。
“他就那么玩弄个人崇拜,拿他的魅力制成产品贩售出去,给大众成瘾性的娱乐作为奶嘴。”英国代表嘀咕着,“用光鲜亮丽的外表,隐藏残酷的铁腕;用最政治化的手段,打造一个不通政治的局外人形象;把民主议政的殿堂,变成他的一言堂。”
“在一个本该由现代性主宰的时代,他自称是科学和理性的化身,人们却把他当成神。这是人类任凭上帝毁灭遭到的报应,是人性根深蒂固的贪婪和欲望的结果。”他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把那些会场的奇异之处都指出来,“但即使他真是神,也是个任性妄为的神……看看这里吧。他不喜欢面壁计划,所以肆无忌惮地展示他的创意,把面壁计划变成了一个闹剧。他让我们当他的宦官和弄臣,陪他玩这个游戏。他侮辱我们,我们这些人还不得不赔笑。”
台上的墨子和雷迪亚兹还在唇枪舌剑,画面极尽夸张,灯光配合他们闪动,煽情性的音乐随着辩论播放,完全是娱乐性的表演。
但在表演中,有什么东西失控了。墨子脱口一句“第五面壁者的走狗”,而后全场静了下来,无比死寂。灯光全停了,摄像头转播也被导播掐断了。这种世界级节目的直播,总要比现场发生的事情慢上几秒。闹剧的表象剥落了,露出钢铁般坚硬、坟墓般黑暗的本质。
军队上台,把墨子也押下去。
罗辑终于等到了这场闹剧的结束。他想赶紧离开,匆匆混入了离开会场的人流,走向离场通道。
既然面壁计划已经成了个乐子,那我也随波逐流,当个乐子不也可以吗?
有人站在通道旁边。学者装束,带黑框眼镜,一半身体在光中,一半在阴影下。
站在那里的尼奥斯,轻轻瞥过来一眼。
就那么一眼,罗辑眼睁睁地看着之前铁骨铮铮的英国代表挂上张笑脸,屁颠屁颠地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喊长官,问您有什么指示吗。
那一刻,在罗辑的面前,好似有无限的天光洒下来,底下是无限黑暗的深渊。
他光辉灿烂。
他只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