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纪初，冬眠技术刚得到突破后，人们原本预言，冬眠中心将被趋之若鹜地使用，只有当时局有危机，人们对未来悲观时，冬眠者数量才会变少。因为人人都觉得，千百年后的生活会比今天好。
然而，现在没人去冬眠，不是因为未来的危机，而是因为时代这趟列车开得太快了。当好像遍地全是金子，世界的中心不断地震，权力机构发生着紧张的兼并和改组，不断有人获取新的提拔，也不断有人从顶峰落下时，没有人会愿意从淘金热潮中退出，没有人愿意被抛下。没有人愿意从几十年的冬眠中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识、身份、社会地位，曾经的财产也一文不值，被孤零零地抛弃到过分发达的新时代。
这些进步，统统归于一个人。
巨大的led屏幕上，投射着他近来的一张照片，是与兴建中的浮空城枢纽的合影。它们在前几年的材料学革命中，也得到了更新换代，这种大型屏幕的造价从未有过的低廉。于四通八达的机械枢纽背景之上，尼奥斯露出恰到好处的四分之三侧面，露出一点如在思忖的神色，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而那已经如黄金般珍贵。
底下的标语巨大醒目，惹人喜爱，令人振奋，许诺着持久不断的进步，然而不透露出任何政治立场：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听，多么朗朗上口啊，多么中听的废话。
章北海在舰桥上走过时，久久地凝视那张挂画，那张巨大的英俊的面孔。它像电子屏幕一样光滑而完美，只有外表，不透露出任何多余的信息。只用外表就能让人心敬神服。他的身旁是巨大的纳米材料缆索，拖拽住广阔的舰桥，构成一个方便拉力作用的三角形，好像世界聚焦于此。在那个不对称的三角形面前，章北海作为一个普通军人，是何其渺小；而他们的领导者，又放大到不可思议的宏伟程度。
章北海知道，他只在公共场合微笑，私底下是个阴沉而严肃的人，处理着复杂难解的科学研究、资源分配、地缘冲突等等问题，用着最科学客观的术语和复杂难懂的长难句。那个人知道自己的照片和这种痴呆儿都能记住的句子放在一起吗？
章北海放任自己狂想。
也许他不会同意，也不会高兴，就像他平时那样。他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也许这正是他首肯的。这些像太空垃圾似的宣传方案，就像他的技术贡献、军团规划、战略部署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办公室里流出来，经由他那些幕僚的手被实施下去。因为作为全世界影响力最大的人，他那样狂妄地希望，就连痴呆儿也会对着他歌功颂德。
好比他的战友吴岳。在章北海对尼奥斯一些行为发出疑虑时——为什么他一步步把面壁会议变成了那个样子？这真的好吗？这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吗？——吴岳对他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一个人的权势到达这种地步，他的任何抉择和作为是否正确，已然不是我们能评判的范畴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在事实上已经是个皇帝了，还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明君，所以可以随便做昏君爱做的事。或许这是他难得的娱乐，或许这是他的个人爱好，或许这是他的幽默感。身为他手下的军人，我们唯有服从，这是我们的天职。
但章北海总觉得这话说得不对。这是一种愚忠。他早该知道，能让吴岳这种软弱的人振作起来的事情，不可能是什么逻辑推断得出的对未来的信心，只有全无理性、不讲道理的信仰。他不一样。他当然比吴岳要聪明，更优秀，善于思虑，也比吴岳更适应军队系统。他的军衔更高，离他们的长官更近，能看到的事实也更多。
他在思考。就像他们的长官推崇的——至少是表面上推崇的那样——太空军应当是一支最富有文化气息、最具有智性、最遵从理性的军队。
他只承认自己为了人类而战斗，而不是一个光辉四射的君主。因为这种个人崇拜是不健康的。因为从他的头顶放射出的光芒太过明亮，足以掩盖周身上下的斑斑血痕；因为人类对他过分诚恳的信任，足以抹杀任何有理有据的怀疑。
一个私人小图书馆里，章北海在参与心理史学组织的线下研讨会，这是一个企图通过研究人类集体心理构建出的社会图景，达成对未来的预测的组织。他早就是这里的成员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正常的环境。”在心理史学会议上，会长说，“他对目前各国政治的统一指挥，全球资源的调动和对全球军事系统的整合，这些全都是不正常的。人类几乎没办法做到他这种程度的功绩，拥有他的精力、权力和影响力。”
“千古一帝。”章北海喃喃地说，“至少在人类陷入危机的时刻，他能够站出来。”
“你看了面壁者理事会昨天的特别节目吗，小章？我可喜欢看了。”老者兴致勃勃地说，露出老顽童式的兴奋，“那才是正常的。政客也是普通人，有种种普通人的性格问题，普通人的愚蠢和欲望。人类的政治就是个草台班子，充满了无效的高熵度交流，乱七八糟的扯皮和表演，做决定时经常是一拍脑袋想出来一个点子，而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判断。”
“他靠一个人的权威，强行把所有争论都压下去了，但这种模式注定走不远。等他老了，说话不管用了，许诺给他的手下的利益交不出去，他手下那帮人就会慌。”女子忧伤地说，“或者说，他一死，世界政治就会回到之前的样子，各自为首，乱成一团。这就是所谓的正常状态。……就是不知道，我们有生之年看不看得到他下台了。”
“也奇怪。这七年来，我们连他一点变老的痕迹也没看到。就算是靠后期处理，他看起来也太完美了，不像我们这种老东西，满脸全是褶子。小章，你是军人，和他见的次数最多，”老者问，“你觉得他是人吗？”
“是人。他不是靠团队包装出来的，正相反，他在包装他的团队。他在手下面前的样子，比在电视媒体里展示的形象还要强大和靠谱。”章北海坚定地回答。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肯定是人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他有什么压下来的消息吗？”会长问，“历史上手握大权的领导者，总喜欢压下各种对统治有隐患的消息，例如身体出问题了，小儿麻痹症、高血压、心脏病之类的……”
章北海回答：“这倒是没有。他非常健康和强壮，有时还会给我们示范武术招式，而且打人很疼。”
“精神问题也是问题。”老者感叹道，“有时，想到世界政治之前的走向，一直把握在一帮老人手里，全是和我一样半只脚进了坟墓的老骨头，我就觉得心慌……”他摇摇头，“人老了啊，不中用了，思想也会僵化的。”
这倒给章北海提供了一个理解的视角。事实上，历史中几乎全部的大权在握的领导者，从常人的眼光看，脑子多少是沾点问题的，要么出了名的专横残暴、多疑狠毒，要么有医生开具的确凿无误的疾病确诊书，需要天天吃药。有多少个时刻，人类是把全球人类的性命，交到一帮理智悬如游丝的危险分子手中的呢？
“只要他能够维持现在这种统治水平，靠着冬眠撑着再活个一百年，人类肯定能解决三体。就看他愿不愿意了。”会长最后作出判断道。
女子补充他的话，带着隐约的忧虑：“……要是他继续活，那别的可就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