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整洁的带院房屋之中，播放着好消息的电视面前，叶文洁看着地毯上的孙女玩玩具。在这史上难得的天堂时代里，极其珍贵的家庭幸福中，她是唯一一个不幸福的人。
“我尊重和信仰那个人，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超自然的能力，而是因为他说的话是对的。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着最糟糕最没素质的话，还拿你的性命威胁我。”杨冬告诉过她，伪装的狂热褪去，只留下冷静的虔信，“但是，他告诉了我，该怎样为我们的未来作打算。以我的努力为代价，他允许你活着，愿意留下你的性命。”
“妈妈，他可能是史上最糟糕的神，但确实救了我和你的命。难道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了吗？”她问。
你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叶文洁想如此回答。当她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孙女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一切线索从分散的点连成直线，而后是块面，织成关于现实的可怕图景。
她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
因为，她把两个文明的命运，交到了一个最疯狂的野心家手中。无人能够幸免。
欧洲核子研究中心，世界最大的强子对撞机前，本地的研究员们正要接见一位大人物。于他无限的威严前，lhc高耸庞大的建筑主体和享有的盛名，都显得渺小了。
人们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人格和智慧，也如同他的五官般深邃，令人高山仰止。从他的玻璃镜片后投射出的目光，激光般锐利而强烈，好像能透视他人的灵魂，让人无法直视。研究中心的蓝光，让他的神色更加寒冷，有坚冰和钢铁般的质感。
然而，当他开口时，冰雪消融。即使是钢铁，也会因为他的魅力而软化吧？
“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不仅是为了科学本身的进步，也是为了对人类的责任和承诺。我们已然通过超低能级的真空拘束了反物质，它在历史上的意义便是，人类通过自己的双手的努力，将这一具有无尽的可能和毁灭的风险的力量，无可置疑地掌控在我们手中。”尼奥斯说，声音低沉而动听，像一把保养得当的大提琴，流淌出让人感动的旋律。
人们振奋起来。他们皆知道，是他们的长官主导建设了加速器的新结构，给世界带来千倍的gdp增长，因而为这里注入了千倍的投资，也提供了反物质工业级别制备的理论基础。他的话语，为他们繁重枯燥的日常工作，赋予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今天来到这里，视察首次正式的工业级反物质制备过程时，我其实已然知晓答案。答案唯有成功。”这陈述好似战前的檄文，以最为坚定的信心，“不仅是因为我们完整的理论储备，我们完美无缺的数学建模和先行尝试，也是因为你们大家的存在本身。你们是科学的践行者们，也是我的科学家们，在你们的冥思苦想和辛勤的付出之下，没有失败可言。”
“我们对自然规律的探索还会继续，对物质界的征服，将要继续蔓延到更远的地方，无论宏观，亦或微观。”他说，明明是最狂妄的话，在他口中却轻描淡写，好似无可争议的事实，“有朝一日，万事万物，都要臣服在人类脚下。”
维德站在底下，率先为他的长官鼓起掌来。掌声在研究员里传染着，像潮水一样经久不息，淹没整个加速器所在的隧道和其附加建筑。
“瞧瞧看，这不是我们的至尊圣贤，科学之神，欧姆弥赛亚吗？”在等待加速器出结果的间隙，丁仪去搭话，“大忙人还有时间来给我们做演讲啊？”
他是这里的最高负责人，也是公认的尼奥斯的心腹。当他们两个人需要交谈时，其他研究员就自觉地退到几十米开外，去做自己的工作了。这不是他们敢偷听的谈话。
“不要这么称呼我。别传播关于我的宗教信仰了。”尼奥斯说，不太高兴，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科学不是宗教，我也不是神。”
现在，能在他显露出的些许不悦前，完全不为所动的，全世界只有少数那么几个人。丁仪刚好是其中之一。很多人恨不得在惹他不高兴时立刻跪下来，苦苦反思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在他表示谅解后感动涕零。
“我也不想。但是现在科学界普遍都信你，说信你有用，到处传说着你会随机出现在每个实验室里，帮他们做实验测数据写论文。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现在除了在你面前，我在全世界哪个地方，都不能说一句关于你的坏话了。”丁仪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我家里气氛也这样。我说你没登基之前又混又摆，还喜欢气人，我妻子就和我吵架。再骂你的话，我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天可怜见，我句句都是实话。”
“把登基两个字改掉。不要用那种形容古代皇帝的词形容我。我又不是什么小心眼的暴君，也不喜欢所有人都奉承我。……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尼奥斯强调，声音闷闷的。眼镜之下的面孔，呈现出一种混合着郁闷、自闭和不适应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了。
“噢，我还以为你喜欢呢，不然怎么会允许他们给你编排那么长的头衔，写那么长的赞美诗呢？听着啊，我给你念一段。”丁仪清清嗓子，用最讽刺的语调念，“宇宙真理的发现者、无限智慧的掌控人、超越时空的科技圣皇、生物工程的至高领主、绝对秩序的守护者、永恒理性的代言人、人类进化的引导者……”
他被恼羞成怒地打断了。
“你闭嘴啊。你这个人好讨厌，越来越讨厌了。谁会喜欢这种话？”尼奥斯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声地说话，像怕被别人听见了。像一个不善社交的宅男，被挖出了自己在网络上留下的最羞耻的黑历史并且公开处刑诵读时，必须站出来为自己辩护，“我又不是什么中二时期没过的小鬼。”
但他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或许他是高兴的。因为难得在这里，还有人把他作为普通的人类对待，把他当成一个没吸引力的废物nerd对待。
“好了，不逗你了。”丁仪停止了对话，不是因为识趣，而是因为结果要出来了。他经常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你自己面前这个人更中二的人了。
目前人类正在大规模制备的反物质是反氢，通过将质子同步加速器每秒进行的亿万次碰撞产生的大量次级粒子中的反质子，和环流器中的核聚变离子束释放出的正电子，用激光精确制导的方式，降低它们的动能，将它们冷却到合适的温度，最终加以结合。此前，人类零零总总地造了数百亿亿亿个反氢原子，加起来只有几十克；而今天的工业级别的制备，则是指一次性进行克级别的生产。
“成功了。制备和捕捉都是，频谱完全符合实验预测。”看着数据面板，丁仪感叹道，“虽然我也知道，只要你来了，这次制备百分之九十九会成功……但有时候还是感觉，你真是个疯子。”
尼奥斯说，像以往一样平静，他的陈述即为断言，“想要制造出足以抗击三体的百分之一光速飞船，反物质引擎是必不可少的技术。”
“你明明可以选别的路，例如也有理论突破的阿比瑞克引擎，但却带着人类选了这条路……我相信你是对的，有道理的。”丁仪说，“但有时也会心有余悸。没人敢叫停你要支持的项目，不是吗？假如这一克反物质没有被真空拘束住，就在这里湮灭的话，它们会释放出1.8x10^14焦耳的能量，相当于4.28万吨当量的tnt，这里所有人都会死，方圆几公里内的建筑会被夷为平地。”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喜欢让所有人都陪着你赌命。
“还好吧。”尼奥斯说，漫不经心地，“不是百分之九十九，是百分之百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