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翅已振作欲飞
我的心却徘徊不前
如果我再不决断
我的好运将一去不回
——盖哈尔德·舒勒姆
假如这里存在一个神明,正在观测着刚刚过去的历史的话。
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手握着自己的烈焰之剑。
神明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他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
可是从至高天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他的剑刃,以至他再也无法将它点燃。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神明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
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那是最好的时代。
红红绿绿的泛光充塞着空气,交易大厅内人声鼎沸,投资者如潮水般涌入,兴奋与贪婪是唯一的主宰。从标准普尔指数、道琼斯工业指数到纳斯达克指数,从纽约、伦敦、香港到东京,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攀升,如通天塔般尖锐地指向天空。
在日后被称为“天堂时代”的这个年代,如同太空电梯在哲学、神学和精神病学上的征兆一般,如同这个时代普遍弥漫着的神经症风气一般,人类在企图用自己的努力触碰天堂。昨日一支几毛钱的股票,在某个做市商的推动下,转眼间面额可以涨到几千。昨天估值几百万的科技公司,在被投资公司看好后,预计市值可以飙升到上亿。
经济欣欣向荣,科技爆发不断,艺术百花齐放,还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能发生呢?我们知道星际战争将在遥远的未来发生,目前许多民用技术的快速进步,也是靠着不断增长的军工科技研发经费维持的,但是,享受吧。因为在你的一生之中,几乎不可能碰到比今天更好的日子了。
那或许是最坏的时代,对于基托尼乌斯的长官来说。
在浮空平台内的指挥基地里,用于汇总式呈现各种信息的巨型屏幕前,他蹙眉看着面前尖锐上升的各色曲线,呈现出显然的忧心态度。
基托尼乌斯了解自己的主君,他的双眼总是能比常人看见更多的东西。在众人忧虑的时候,他给出对未来的坚定信念;在众人躁动时,他静穆冷漠如沉重的船锚。他总是爱唱反调,如果他不是他的话,大抵会很招人讨厌的。
他大概预见了多年之后的血光之灾。但血祸为这万世之父、万军之主、万王之王增色了。股票疯狂向上的尖锐曲线,氤氲成红色的雾气,映在那张忧虑的面孔上,给他棕褐的肤色扫上了血色,如同红酒或鲜血般醒目。比起待在实验室洁净的白色照明下,比起玩弄那些儿戏般的权术阴谋,他更适合沐浴在征战的血光中。
多么伟大的荣光啊,装点着他的胜利。人们愿意用手、脚和钞票给他投票,向许愿池里狂掷金币,直到溅起比池水更多的泡沫,满溢到台阶之上。那是庆贺的色彩,也是警告的讯号。人们不由自主的狂热,是他红色旗帜的染料。
这条由高低起伏的数据组成的蛇,给出一个最明确的信号,他在玩弄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人心。
尼奥斯烦躁地告诉过基托尼乌斯,他讨厌这群人,从企业家、做市商到交易员。和历史上所有存在任期限制的政治家们不一样,对他来说,这种狂热的经济增长,不是一种赞美,反而无异于挑衅。他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赌徒,但不喜欢赌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喜欢看着有人在他面前玩火。
即使是他自己,在对计划的成果有完全把握时,也只敢许诺一点五到两倍的利益,来换取正常级别的支持。多的那部分,完全可以靠着一些分配蛋糕时的小把戏解决,还能让利益交换方觉得很赚——但他们敢在只有不到五成的把握时,许诺百分之五千的利益。
如同基托尼乌斯很久以前确知的事实那样,出于一种对传统的爱好,出于他本人经历导致的习惯,他的主君更喜欢通过军事、工业和政治手段,来完成自己的结果,将其中可能的复杂的商业纠纷,降低到最低的必要水准。他于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掌权的时候,交换关系还是那样的原始。
用于建设太空电梯和浮空平台的雷霆战士们,是用军事制度和原始的效忠关系,而不是商业合同和雇佣关系管束的,尽管他们和他们的家庭的确得到了高额的工资。选定地址和设计计划,材料供应和运输,也不是靠民主选择和招标,而是靠强行征召和命令,省去了最多的中间环节。
他不喜欢管理民生,也不在乎政治体制,还讨厌思考商业问题。事实上,各国的政治家们应该庆幸,自己碰到了一个要求极少的神,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鞠躬尽瘁地事事忧心。他释放出技术导致生产力增长的动机,只是为了在快速扩大军备的时候,保证他的人民们依然有充足的生活物资,热情满满、精神充沛和好战。
然而他们的热情用到了别处。对于目前过分疯狂的经济热潮,他们已经试着压下去了,但还是有这一天。
“因为归根结底,股票、债券、基金这种金融衍生产品的升值速度,不是和现在社会的实际财富增长速度挂钩,而是和人们对未来的信心挂钩的。当基础科学十几年没有巨大突破,材料学在原地停滞不前时,他们就敢把科技概念板块炒上天,现在更管不住了。”他说,冷漠地。
人类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快乐,唯一想避免的就是痛苦。无论谵妄呈现在何处,以何等形态出现,人们争先恐后地去爱它、向它致敬、为它效力。假如人性总是如此,想让他们摆脱这种疯狂,避开必然造就的苦果,是件蠢事吧?
“一个两个的这么狂,都是打仗打少了导致的。”他在抱怨,对自己的盟友们、支持者们、人民们滥用他的影响力而不满,“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只要我还在台面上工作,继续像这样领导他们,经济增长就会继续?这种面额价值几千倍于实际价值的烂摊子,是要等泡沫破了让我接手,给他们兜底吗?”
因为您确实能。基托尼乌斯默默地想。他们甚至不是因为对单一科技公司的信任而投资的,不是因为对单一政府的信任而投资的。他们狂热地消费,往股市里投钱,为进步唱赞歌,为了您。只为了您。
他也知道,自己的长官出来应对三体危机,已经是耐受力的极限了。他不愿意处理更多的麻烦。如果在他还未完成自己的军事建设计划时,经济危机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将不得不出面去赈灾、安抚人心、调整经济制度。
……但他愿意把潜在的威胁扼杀在襁褓里,发出最雷霆万钧的命令。这并不容易被理解。基托尼乌斯看得出来,全球股市目前还未涨到理论上可能的最高点。谁会嫌弃好的东西不够多呢?谁会相信人们渴求之物会祸及自身呢?
尼奥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让联合国货币署下个月加息五十个点,半年内,我要看到全球货币供应减少17.5%。”他好像在喃喃细语,但内容无疑是残酷的审判,像给滚烫的世界经济撒冰块,“采取顶格的强制措施。”
“好的,我去帮您布置下去。”基托尼乌斯点点头,开始编写文件。
他知道,这一举动会让市场哗然,让许多风险投资集团炸锅。想从经济热潮中分一杯羹的政客,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企图在执行上级的命令和满足支持自己的财团的需求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消息灵通的商业组织,在提前得到情报后会快速离场。不敢发给他长官的邮件信函,会以惊人的增长速度塞满他的邮箱,以最商务客气的言辞表达最强烈的抗拒。
但是,那又如何?只要肩负了他的主君的指令,那他们必将前进,必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