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唐渭和喻青相识於地下乐队。
那年唐渭十九,喻青十八,正是叛逆的年纪,一群“不良少年”聚集在脏乱的地下合租房里,疯狂地摆弄着各种乐器。贝斯丶鼓丶吉他,音乐声交杂着少年人尖细的嘶吼,震得屋顶都要塌了。
喻青就在其中,他抱着吉他,手指疯狂的拨弄着,脖颈仰成近乎扭曲的弧度,吼着摇滚音乐,汗水顺着他额头流下,将乌黑得头发打得湿漉漉的。
以一种狂放的姿态,挥霍着生命,歇斯底里,带着绝望之气。
乐队的名字叫浮光,浮光掠影,有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就像他们孜孜追寻的音乐。
喻青是浮光乐队的主唱,和其他玩摇滚的人不同,他并不喜欢奇形怪装的衣服和彩虹似的头发,一件白色衫衣,半旧的浅蓝色牛仔裤,头发不长也不短,细碎的流海半遮着眉眼,看上去清爽又带着点神秘感。
贝斯手叫阿刺,一头五颜六色的爆炸头发,左耳上戴着六七个耳钉,灯光闪射下十分刺眼,那刺猬似的眼神挑剔地看着所有人。
架子手叫小刚,是个瘦小丶看起来很怯弱的小男孩儿,身上带着点乡土气,似乎刚来城市不久,抛开土黑的皮肤不看,五官却很漂亮。
弹了首吉他独奏后,唐渭被允许加入浮光乐队,负责吉他。
他们练习时很疯狂,每个音符都像是用尽生命在弹奏。练习多在白天,晚上他们要出去赚钱,或是在地下通道,或是在广场,这些少年,用撕裂般的决绝倾诉着自己的音乐。
可是没有人懂他们,和他们的音乐,甚至有些人恶意的骂声神精病,吐口痰离开。有时一晚嘶吼下来,甚至不能吃顿夜宵,但肚子从来都是最不被他们考虑的。
回到破旧的地下室通常已经一两点了,阿刺和小刚会带着一张臭汗倒头就睡,喻青就替他们保养乐器,白色的毛巾比他们洗脸的都干净。
喻青不喜欢说话,很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使得那清俊的脸看上去有点冷峭。只有在触碰到乐器的时候,他眼里才有光彩,痴狂与绝望。就如同此刻,薄薄的嘴角松软下来,泛着迷离的水色。
唐渭有时候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偏执与疯狂,将漫长的生命活成一朵烟花,残忍的挥霍着。
他讨厌这样,可是他改不了。
喻青擦着吉他的时候,有个女人闯进地下室,浓烈的劣质香水味,艳俗的衣服,只一眼唐渭就知道这女人的身份。
喻青顿了下,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他不触摸乐器的时候几乎没表情,这次是例外。
那女人说喻青,你妈被抓进去了。
喻青已经见怪不怪,自顾自地擦着吉他。
女人说这次不一样,她把一个小姐打了,那女的当场就晕了过去。
喻青脸都青了,是被气得。他面色阴沈地站了半晌才出去,上楼梯时脚踩得很重,房顶上灰簌簌地落下来。
一连几天喻青都没有回来,少了主唱他们练起来也没什么劲。
那天唐渭去阿伦的酒吧,和他说到喻青他妈,是个五毒俱全的女人,听说以前是名门闺秀,有了外遇气死自己丈夫,又被那男人抛弃了,於是自甘堕落做了妓女又迷上赌博,整天只知道虐待喻青,为了赌资甚至都把自己儿子都押上了,哎……
后来呢?唐渭深深地抽了口烟,低沈地问。
后来怎么样阿伦没有说,他被客人叫走了,直到唐渭走也没有空过来。回到地下室他看到喻青回来了,正光着上身洗澡,那件白衬衫搭在椅背上,半个袖子都被染红了。
看见他进来,喻青将衣服和毛巾扔到盆里搓了搓,血水倒进马桶里冲走。虽然不动声色,但唐渭感觉得出他的戒备。
他并不相信自己,既使在表演的时候是心灵相通,但喻青并不相信他,或者他不相信任何人。
唐渭也没有问,他躺在床上,破旧的棉絮散发着腐败的味道,空气里充刺着血腥味丶阿刺的臭袜子味,和小刚中午吃得泡面味。
唐渭从未想过自己会住在这种地方,或者他内心里也想着撕裂,撕裂一切光鲜丽亮,富贵堂皇,见到最真实的肮脏和血腥。
他甚至有些痛快的笑起来,如果那两个人看到自己这样,会是什么表情?
昨晚的一切仿佛都是场梦,第二天喻青照就带着他们练习,他还是穿着件白衬衫牛仔裤,既使现在首都已经是最冷的时候,出门的时候也只是披件掉毛的羽绒服。
这天喻青尤其的疯狂,唐渭甚至担心他的喉管会不会就此爆烈开来。后来他听阿伦说喻青他妈被赎出来了,也不知道喻青从那里弄来的钱。后来想想,肯定是从苏浥那里得来的。
日子照旧腐烂地过着,他们有时候在阿伦的酒吧里唱歌,但能消受他们音乐的少之又少,很多客人受不了那炸耳的音乐就走了。还会倒卖些cd或琴,但首都的城管鼻子的灵敏度与猎犬是等同的,时常追得他们狼狈逃窜,跑得多了发现体力也增加了,可以维系更长时间的练习。
崇尚摇滚的他们,自然也崇尚性。阿刺时常带些女孩儿回来,每个女孩儿在他床上都呆不过两夜。小刚看起来憨厚可爱的,但憨厚的人分手时比谁都刚决。
只有喻青没带过人回来,阿伦说或许他从小耳濡目染着他妈与人媾︱和,厌恶男人也厌恶女人。接着问他,那你呢?怎么也不带女人回去?
唐渭掐灭了烟说,我不喜欢女人。
阿伦一点也不惊讶,你看上喻青了。很肯定的语气,唐渭没有反驳。确实是看上了,同类之间的吸引力,但也排斥着。
阿伦递给他张名片,说我这酒吧听摇滚的少,你去这里试试。
是雷电酒吧老钱的名片。他们拿着名片找到老钱时,他一点都不惊奇,似乎接待惯了像他们这样的人。
唐渭第一次看到喻青笑,腼着个脸笑得很假,他说:可以给我们个机会,借你们的舞台表演一场吗?
老钱似乎见他长得顺眼,不冷不淡地说:“你们先替激光乐队暖暖场吧。”
阿刺激动的忍不住要吹口哨,小刚土黑的脸泛着红光,喻青是真的笑了。
只是老钱却没把他们当成回事儿,走台没让走,匆匆试了音。面对吧下听众时,却不由得楞住了,紧张丶手足无措。尤其是小刚,才从农村走出不久的他,从没有被这么多人围观过。
唐渭先动了,上来就是一阵华丽的solo,抓住了听众的耳朵,也唤回阿刺。
喻青说了《断翅》,小刚仓促地打起鼓,唐渭的吉他跟着他的节奏,可他们错估了小刚的胆量,他的手在抖,呼吸急促,鼓点打得很零乱,唐渭仗着高超的技术追上节奏,阿刺追不上,音乐就乱了,这一乱喻青的声音就成了背景,成了噪音。
第一次演出,很不成功。
但他们并没有狼狈离开,顶着一阵阵的哄赶丶鄙夷和唾骂,他们唱完了暖场节目,四个少年紧紧地站成一团,形成防护的姿态,看着台上的乐队表演。
唐渭第一次离喻青那么近,闻着他身上的汗味,看着他紧绷的肌肉和咬紧的牙关。
那天他们回去的时候下雪了,冷冽的风割着他们的肌肤,剔着他们的骨肉。喻青仍穿着那条半旧的牛仔裤,透过破洞可以看到他的膝盖,无伦多冷的天气,似乎他都只穿一条牛仔裤。
回到地下室,四人无声的静坐了许久,喻青说我们总结下。他声音沙哑的像破锣,总结有两点,第一,多找机会适应场子;第二,练默契度。
那晚唐渭半夜饿醒,听见压抑的抽噎声,他一瞬间以为有鬼。某个像他们一样孜孜追寻音乐梦而不能实现的人,自杀在这阴暗的地下室里。随后他才察觉,哭声是从旁边的床上发出的。
是喻青。
他打着火机,见喻青并没有醒,他是在梦里哭,眼泪哗哗地流。
白天永远都是冷峻刚硬的样子,似乎刀枪不入,可梦里却哭的像个孩子。他是梦到谁了,才能尽情地在那人面前哭?
唐渭没有叫醒他,因为知道骄傲如喻青,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太阳出来后,喻青还是面无表情的喻青。他们愈发勤奋的练习,然后去各个酒吧求机会演奏。真的是求,抛弃了尊严,卑微乞求。到那时唐渭才知道,清傲如喻青,竟也可以将自己放得那么低,低到尘埃里。
可是,尘埃里何时能开出花来呢?
起初他们四人一起去求人的,可是阿刺受不了谩骂和人吵了起来,喻青就让他走远点,等上场时再过来。后来连怯弱的小刚都受不了侮辱,差点动了手,就剩唐渭和他去求人。
不是唐渭能受得了这些侮辱,只是他从头到尾,都将自己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着喻青的反应,他想看这个男人能为音乐做到什么程度,能放弃多少,他的底线在哪里。
喻青的眼睛从来都是清冷的,如同寒潭一样,既使讨好卖笑的时候也如此。只是那略长的流海遮住眼睑,别人看不到罢了。
他们求来不少暖场的机会,小刚终於不怯场,四人在台上配合得越来越好。同时也观察别的乐队表演技巧丶互动的方式,私下里有针对的练习。
这样一个月下来,再奏《断翅》,和之前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
白天练习,晚上暖场,他们连倒cd卖琴的时间都没有了,赚不了钱,不仅要饿肚子,还没钱交房租。那样肮脏的地下室,却能榨干他们所有的血汗。
那天房东来收房租,实在拿不出,喻青求他宽限几日,老板一点也不通容,叫来两个人将他们的东西扔出去,起先他们还卑微的乞求,可看到其中一人拿起吉他扔出去,喻青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他眼神凶狠,面容扭曲,一拳就打在那人脸上。阿刺与小刚也冲了过去,场面一下就乱了,三个少年与三个大男人扭打成一团,窄小的地下室更是鸡飞狗跳,杂乱不堪。
唐渭拿起钢管狠狠地砸在铁门上,巨大的响声震住扭打的人,他背着日光而立,满身都是暴戾之气,犹如修罗。
最后他们还是搬出了地下室,那天的雪很大,一片一片像鹅毛般,很快天地就一片雪白。他四人站在寒风中,偌大的天地,茕茕孓立,形影相吊。
喻青说:这么干净的天地,为什么我们就活得那么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