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盛夏,宁城的雨水总是格外充沛。
连下了一周的雨,孟从雪只觉得连课本都湿乎乎的泛着潮。她翻阅着文科的课本,反复地诵读着重点内容。
高二的会考近在眉睫,这一次考完之后,文科理科就正式分科,不需要学对方的内容了。
这也意味着,人生中最重要的高三就要来了。
午休的时候,她跟韩魄正面对面抽查对方会考背诵的内容。忽然陈意从旁边走了过来,阴阳怪气道:“还没记住啊?”
孟从雪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开口问道:“你记住了就能考第一了?”
这个学期里,韩魄的状态一直不算好,但基本也都是第一第二名。
而陈意就是那个永恒的第三名。
这个梗简直是陈意的痛点,无论什么时候点到都会让他恼羞成怒:“你除了这句是不是就没别的话可说了?”
“有用就行。”孟从雪摊了摊手,“你说对吗?”
陈意瞪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这段时间里孟从雪太过于沉浸学习,以至于校内的八卦,都是在黎静抽空跟她吃饭的时候听到的。
“肖涵也打算走艺术生的路子。”黎静道,“不过她学的是舞蹈。”
孟从雪咬着筷子点头,觉得以肖涵的成绩想读重本,的确只能走艺术生的路。
“最烦的就是她学舞蹈的地方也是三中,我时不时就会看到她。”黎静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她之后还去三中教室那边等过几次谢星扬呢,不过都被他甩开了。”
“哦?”孟从雪疑惑道,“她不向来是追不到就放手,从不纠缠的吗?”
“谁知道呢,我听说是因为谢星扬家里有钱。”黎静撇撇嘴,“她舍不得就这么放弃一个金大腿吧。”
“那她现在呢?”孟从雪问。
“好像跟谢星扬的一个朋友谈上恋爱了吧。”黎静回想了一下,说,“听说家里是当官的,挺舍得给她花钱。”
孟从雪不置可否,说:“那她算是求仁得仁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到肖涵趾高气扬地过来食堂吃饭,旁边还跟着两个女生。四中管得严,不穿校服的不让进学校,她便穿了双一看就很贵的羊皮单鞋,背了个印着硕大logo的奢侈品双肩包,特意在孟从雪的面前晃了一圈,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
孟从雪忍不住皱了皱眉。
肖涵把包取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
旁边的女生十分配合的恭维道:“哎呀,这个包好好看,是不是很贵呀?”
“也还好吧。”肖涵笑得甜蜜又炫耀,“我男朋友给我买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
“哇!”另一个女生也适时惊讶道,“他对你可真好。”
“一般吧,他说这个包不怎么样,下次带我去买个更好的。”肖涵摇头晃脑,意有所指道,“也不知道我当初被什么鬼迷了心窍,跟穷学生谈恋爱,自己还得扶贫倒贴。”
“那也不能这么讲。”女生瞥了孟从雪一眼,说,“说不定有些人就是喜欢呢?”
黎静简直被这几个阴阳怪气的女生搞疯了,她想要站起来拍桌子,却被孟从雪按住了。
孟从雪的脸上毫无反应,像是完全没听到她们的话似的,她对黎静说:“待会儿回去的时候要买瓶豆奶吗?”
“嘁。”肖涵笑得轻浮,“有些人就是爱端着装白莲。”
“就是。”两个女生齐声附和,“也不知道到底要装给谁看。”
黎静咬着下唇,看上去下一秒就要连汤带碗地扣到肖涵的脸上。孟从雪却拉着她的手,搭都没搭理这群人,径直去倒餐馀垃圾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她们理论?”黎静还是馀怒未消,她睁大了眼睛,道,“她们都把你说成什么样了?”
“别气了。”孟从雪忍俊不禁,“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什么?”黎静问。
“她炫耀的又不是她自己,只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分手的男朋友。”孟从雪摇摇头,认真道,“她哪怕炫耀的是自己跳舞拿过的奖,我都不会这么看不起她。”
黎静点头赞同:“就是,谈个恋爱就跟自己嫁进去了似的,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两天会考的时间眨眼即逝,孟从雪从考场出来时,天边的夕阳特别美,澄澈的蓝色被落日的馀晖映照,在西边的天空上调出了一盘绮丽的色彩。
孟从雪心情很不错,她对韩魄道:“暑假之后,很快就到高三啦。”
“离北京不远了。”韩魄笑着说。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闪着光的。
孟从雪补充道:“我马上就要开始准备自招了,下学期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学习哦!”
“你像是在跟儿子说话。”韩魄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孟从雪立刻得寸进尺占他便宜:“乖儿子,叫妈妈。”
韩魄却摇摇头,说:“她可没叫过我乖儿子。”
“那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乖儿子!”孟从雪笑得肚子都痛了,“快快快,喊声妈妈来让我高兴一下。”
韩魄无奈地摇着头笑了,他说:“我可不是个什么好儿子。”
“你还不好?”孟从雪立刻反驳道,“你要是我儿子的话,我天天夸你一百遍。”
“你现在也可以夸。”韩魄说。
“你不是我儿子我干嘛夸你。”孟从雪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韩魄无言以对。
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分岔路口,孟从雪跟韩魄挥手道别:“乖儿子,妈妈走啦!”
韩魄哭笑不得:“赶紧回去吧你。”
他笑着站在原地,看着孟从雪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的尽头。他忍不住想,孟从雪以后要是成为了母亲的话,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完美优秀的母亲。
绝不会跟他的妈妈一样。
韩魄沿着小路走回了家。
屋里仍是一贯的冰凉冷清,老旧的窗户被风吹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又一次地降临了。
韩魄去厨房给自己炒了两个菜,刚把饭菜端上桌,忽然听到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紧迫,像是战前的鼓点,让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谁?”韩魄沉声问。
外面的人不作声,敲门的声音却更急促了。
韩魄坐在饭桌前,没去开门,而是先端起了饭碗。
“小魄……”外面敲门那人终于出声了,那声音简直熟悉到能刻进韩魄的骨子里,“给妈妈开开门呀。”
此情此景的惊悚程度,应该不亚于狼外婆。
韩魄置若罔闻,专心致志地吃他的饭。
“小魄丶小魄……”门外的人呜呜地哭了起来,“救救妈妈吧,我的好儿子,我的乖儿子,妈妈好想你。”
韩魄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来。没想到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词,居然是在这种情形下。
他面上仍是无动于衷,却把手里的饭碗放了下来。
“小魄,救救妈妈。”女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无助而凄惨,“给妈妈开个门吧。”
韩魄终于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的声音却逐渐嘈杂,像是很多人朝这边围拢。女人惊呼了起来:“你们别过来!行行好吧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还钱的!等我有钱了,等我……啊!”
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啐!别他妈满口瞎话了,你还有钱?你能有个屁的钱!”
“我丶我……”女人口不择言道,“我有个儿子,他能挣钱的。”
韩魄搭在门把上的手顿住了。
“那就把他叫出来啊!让他签字画押,说他会替你还这个债!”男人似乎用力地踢了地上的女人一脚,女人发出了一声痛呼声。
韩魄转身回了客厅,抓过一个空酒瓶,把瓶底砸开,拎着就把门打开了。
外面果然围着十来个男人,个个嘴里叼着烟,看起来就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领头的老大额头上横着一道刀疤,见他出来了,冷笑道:“哟,大孝子终于舍得出来啦?”
韩魄没吭声,手一扬,直接把他的脸划了个鲜血淋漓。那老大一抹脸倒吸一口凉气,二话不说就跟韩魄开干了。
韩魄从来没学过打架,父亲是个老实的数学老师,平时讲话都斯斯文文的。他的打架技巧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实战中积累出来的经验,而每一次,都是因为他的母亲。
十来个人的群架韩魄不是没打过,这帮人觉得一个女人没什么威胁,连刀子都没带,让韩魄占了便宜。韩魄拿着酒瓶打红了眼,不一会儿竟然撂倒了一半的人。他有些体力不支,扶着墙喘了口气,看向了缩在一边地上的母亲。
她浑身发抖,扒着门框,呆愣愣地看着这边,眼里写满了惧怕。
她甚至没有对他投来过一点点心疼的目光。
韩魄只觉得心从里到外都凉得透彻。
他想起当时孟从雪把他抱在怀里,流着泪,小心翼翼的擦他额头上的血迹。她对自己说:她不准他死。
世界上唯一不想让他死的,是不是只有她了?
眼前这个生下他的女人,简直恨不得让他割肉卖血,做牛做马,供她挥霍豪赌。
又有人扑了上来,韩魄一转头,却被砖头砸得目眩头晕。对面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起来,很快把他按倒在地。
眼见着韩魄落了下风,母亲吓得要死,又想悄悄溜走。老大却把她截住,拦头就甩了她一个耳光:“婊.子,还想跑?”
他把她踢到韩魄面前,掏出一张欠条来。
“让他把手印按了,我以后就不找你了。”老大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妈.逼的,这小子可真他妈的能打。”
韩魄浑身剧烈疼痛,他意识模糊,迷茫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不忍来。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喊道:妈妈……
可就在下一秒,他的母亲抓起了他的大拇指,沾了沾地上的血,就朝着那欠条上按了上去。
韩魄的耳畔里瞬间响起了尖锐的长鸣声,他的心口疼得要炸开,像是被蛊虫一点点吞噬掉了所有的热量。
他终于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孟从雪收拾好东西,出发跟孟向明出去旅游了一周。
虽然孟从雪没提,可孟向明始终还记得当初自己的承诺,先是带着孟从雪去迪士尼逛了一圈。玩了两天之后,又跟她一起去了北京,看了她心心念念的b大。
“考这么远,我来看你都麻烦。”孟向明虽然很支持女儿的梦想,却也忍不住唠叨,“考云城大学也不错嘛,我看谢家那小子就打算考那个。”
“爸爸!”孟从雪撅起嘴撒娇,“怎么还有家长拦着不让人考b大的呀!”
“行行行,你想考哪里就考哪里,想出国也行。”孟向明举手投降,“爸爸全都无条件支持你!”
孟从雪这才嘻嘻笑着抱住了父亲的胳膊。
北京好玩的地方自然不少,孟从雪跟着父亲逛花了眼,简直嗨得乐不思蜀。等到要回家的时候,孟从雪还买了一大堆特産,打算回去送给亲朋好友们。
“北京真好!”孟从雪开心得不行。
孟向明笑着摇了摇头。
回家之后,孟从雪又休息了几天,这才给韩魄打电话。
可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人接。
她又打了好几个,那边始终显示忙音。
她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跑到韩魄家去找他。可屋里空无一人,连灯也没开。
“小姑娘,你来找韩魄的吗?”有邻居见她敲门,凑过来问她。
“是的阿姨,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孟从雪满脸急迫地问。
那中年妇女摇摇头,皱紧了眉头:“哎呀,那孩子可太惨了。上个礼拜的时候,他那倒霉的妈又回来了,还带着一帮子追债的。他一个人被打得可惨了,那满头满脸的血,淌了一地。清洁工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那一块的血迹清干净,你看,那还有点印子呢。”
孟从雪扭头看去,只见他家门口的地上的确还残存着些许痕迹,只不过不怎么看得出是血迹了。
“他丶他去哪家医院了?”孟从雪声音颤抖。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事情我也是听其他人说的。”阿姨叹道,“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成绩那么好,结果被他妈妈连累成这样,真是作孽。”
孟从雪简直要崩溃了,她想也没想,就往韩魄上次住院的地方跑。
刚跑进住院部,她就看到了眼熟的护士。孟从雪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问道:“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护士端详她一样,“是小孟吧,怎么了?”
“韩魄是不是又进医院了?他还住你们这吗?”
“韩魄?是那个伤了肋骨的小夥子吗?”护士回忆道,“没有啊,他没住院。”
孟从雪急得要哭出来了:“可是他又受伤了。”
护士对孟从雪的印象不错,安抚道:“你先别急,我去问问急诊部的同事。”
“谢谢姐姐!”孟从雪握紧了她的手。
护士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沉重:“是的,这孩子上周的确来过急诊室。”
“他伤得怎么样了?”
“浑身是伤,头部也有撞击,不过倒是没有什么大的骨折。”护士说,“只稍微包扎了一下,挂了几瓶水消炎,就出院了。”
“那丶那是谁给他付的医药费?”孟从雪追问道。
“是个姓张的中年男人。”护士想了想,答道。
孟从雪想了一圈,终于想到,君悦酒家的老板,好像就是姓张。
她又立刻往君悦酒家跑去,半刻都不曾停歇。此时已临饭点,酒家门口已有了来往的车流。她一个不慎,差别被车擦到。
“没长眼睛——”司机探出头来,刚骂了半句,却看到一个娇小的漂亮姑娘,又硬生生改了口,“小姑娘,走路要注意点。”
孟从雪一边双手合十的道歉,一边朝着酒家里头跑。
张老板此时正在后台算账,孟从雪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道:“张老板……韩丶韩魄在哪里?”
张老板擡起头,见是孟从雪,便朝她指了指后厨。
她跑了过去,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坐在水盆边的韩魄。
他坐在一个矮小的板凳上,正在用流水冲洗着新鲜的蔬菜。
“韩魄……”孟从雪跑了过去,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来晚了。”
韩魄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孟从雪又说:“韩魄,我们再去医院看一看好不好,护士说你头被撞到了,再多检查一下,别那么快出院。”
韩魄手下不停,把洗完的蔬菜堆进了另一个干净的盆子。
“韩魄丶韩魄!”孟从雪想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性,声音都发起抖来,“你丶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韩魄洗完了菜,终于站起身来,缓缓地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
他转过头来。
孟从雪终于看到了他,他的额头上还缠着绷带,一双眸子里满是黑黢黢的暗沉,已没了半点星光。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做了一个口型。
孟从雪倒退了两步。
韩魄对她说。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