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小江舒白眯眼笑了,灿烂如霞光:“我终于等到你了。”
商羽:“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小江舒白歪歪脑袋,双手委屈的搅在一起:“没多久。”
商羽:“告诉我,多久?”
小江舒白弱弱的伸出一根手指。
商羽眼眶一热:“你等了我一天一夜?”
小江舒白低下头,笑的有点憨厚:“十天。”
商羽震惊的睁大眼睛,顿时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记得当时是冬季,江南的风寒凉刺骨,尤其是到了夜间,风雪打在身上如刀割般煎熬。
小乞丐穿的是什么?
是破衣烂衫,破洞草鞋。
石拱桥四面开阔,别说避风的亭子了,就连一棵遮雪挡雨的树都没有。
他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无惧风霜欺凌,坚定的守在桥头,一等就是十个日夜。
商羽很想破口大骂——你是不是傻啊?
可这句话用来骂自己更贴切不过。
自己是个蠢货,忘记了这一切,该死!
自己是个蠢货,再重逢却没有认出他来,更该死!
商羽痛彻心腑的一把抱住小乞丐:“小舒,对不起,对不起……”
怀中的人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宛如风中铃。
残魂凝聚成一点光,了却心愿的魂魄是不会在世间久留的。
商羽敛起痛心,立即拿出“三生缘”,将残魂吸附进去,封锁其中。
三生缘,外观看来就像琉璃珠子,每一颗珠子都能封印一个魂魄。
有了一个残魂,剩下的就不再是大海捞针了。
只要方圆十里内有同样的残魂,它们便会互相吸引,指引商羽前进。
日月更叠,春去秋来。
世人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悲欢离合。
可这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底的煎熬和思念非但没有日渐消退,反而越来越深。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
他试图把自己灌的伶仃大醉,可那些所谓的“仙人一杯倒”,在他身上全都失效了。
卖酒的小贩还笑呵呵的夸他:“仙君修为高深,怕是全天下的佳酿都难以撼动您分毫。”
他在心里惨笑。
由此可见修为高,也没什么好处。
一开始他想入睡,哪怕短暂的逃避一下残酷的现实。后来,他不敢入睡了,他怕自己梦里梦不到小舒,怕小舒用冰冷绝望的眼神对他,怕小舒宁愿赴死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日也思,夜也想,无时无刻不再受煎熬。
他只能更疯狂的寻找残魂,偶尔苦中作乐,跟含烟玉佩里的他说说话。
就算小舒不会回应,他也坚信小舒能听到。
其实这样也挺好,他带着小舒的尸身,还有残魂,踏遍九州,寻遍四海。仿佛他们二人一起纵横天下,看遍了三山五岳,游遍了万水千山。
商羽如此安慰自己,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为了寻找残魂,去的都是有江舒白记忆的地方,一开始还好,江舒白的故事里没有他。
可随着时间线的推移,他参与进了江舒白的世界,他们甚至在落日谷朝夕相处,一起烹茶煮酒,赏雪观月。
那里不仅有江舒白的记忆,还有属于他们俩的回忆。
娴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
商羽坐在荒废已久的庭院,望着早已枯死的梨花树,残阳如血,寂寞悲凉。
曾经的平淡安逸,美好喜乐,如今再度想起,宛如凌迟。
商羽看着空无一人的矮几对面,出神的说:“你曾坐在这里对我说,你叫江舒白,舒怀的舒,净白的白。”
“小舒,你一向仁慈,襟怀洒落,明月入怀,你可否……原谅我一次?就一次。”他近乎祈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孤独的回响。
小舒,今日是冬至。
你曾说,明年冬至,我陪你过生辰。
你看,我来了。
我再也不会失言了。
小舒,十七岁生辰喜乐。
距离血战扶桑洲,已过去了五年。
修真界对此战役依旧津津乐道,就连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也乐此不彼,提及太微宫,提及落尘仙君,说的那叫一个热血沸腾。
听衆们鼓掌叫好,仿佛永远都不会腻。
“说起那商公子,看似冰冷凉薄,实则深情款款,是个痴情种嘞!”
那些激昂的杀敌故事听一次两次还成,时间久了难免乏味。但是这种风月事情就不同了,常听常新,永远充满激情。
说书先生十分满意衆人的反应,卖了个关子才说:“诸位可知,那诡门的左护法江舒白,霞姿月韵,惊才艳艳?”
“没错!”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昔年落尘仙君为潜伏诡门,利用江舒白之感情,假意欺骗,步步为营。却不曾想,英雄难过美人关,落尘仙君动了真情,奈何仙魔两立,他苦劝无果,江舒白以身殉阵灰飞烟灭,仙君痛不欲生,悔之晚矣也!”
衆人也跟着叹气。
说书先生:“从那以后,落尘仙君性情大变,本就寡言少语的他更加高冷无情,比那不周山雪脉深处窖藏多年的冰还要冻人!诸位诸位,当心隔墙有耳,你可以肆无忌惮的骂他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但是绝对绝对不能说舒公子一句坏话!”
“这是什么情况?真的假的。”衆人惊呼不已。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可以尽情骂他,他说不定还能赏你俩灵石,让你多骂骂呢!但是舒公子,不容许任何人亵渎只字片语。”说书先生十万火急的道,“之前有个散修,被割了舌头,老惨了。”
立即有小机灵鬼儿喊道:“舒公子轩如霞举,温文尔雅,是在下福薄,未能见上一面。”
忽有清风涌进,夹杂着几片清冽的落雪悄悄而下。
说书先生愣了愣,下意识望向窗外,稀里糊涂,再回过头来之时,发现桌上的钱罐子里多了一袋沉甸甸的灵石。
快过年了。
街上一片喜气祥和之象。
东海地域富广,商羽走出城,御剑到了海边。
那个小渔村仍旧在。
熟悉的夕阳染红了村里的砖瓦,墙根底下的青苔都没有变化。
商羽回到了那个小院子。
他曾和江舒白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舒适而悠闲,他们之间没有细作,没有仙魔之争,没有猜忌,没有隐瞒。
他们仿佛平常人家的凡夫俗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江舒白喜欢研究乐谱,往往端起来就舍不得放下。
好在他对乐理也颇有心得,拜师尊教导,古琴,洞箫,他都学的极好。
师尊慈悲,教他君子远庖厨。
所以他对生火做饭的活计,可谓一窍不通。
相反,江舒白的厨艺高超,看似简单的几味佐料放进去,便能熬出令人流连忘返的美味。
江舒白教他下厨,他一时新鲜便学了。
小舒夸他天赋超群的时候,笑颜如花,比那漫天的霞光还要明媚。
于是他先斩后奏,大清早的给他炖了一锅老母鸡汤。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潜伏,跟目标人物虚情假意一番而已。
全都是手段罢了,没有真心。
可在他内心深处不敢承认的地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是真的想给小舒补身子。
他也是真的想再看一次,小舒灿烂的笑脸。
商羽召来藤椅坐下。
堂堂仙君也学会了木匠活,因为小舒曾一不小心坐到断腿的板凳上,摔了个滑稽的屁股墩。
后来板凳修好了,但商羽觉得凳子冷硬,坐着不舒坦,于是就弄了这把藤椅。
小舒很喜欢,经常躺在上面晒太阳。
如今换做商羽来躺,这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小舒的气息,而扶手之上好似还拥有小舒的温度。
一年前,他回过这里,也果然在这里见到了江舒白的残魂。
残魂静立院中,望着空蒙的远山出神。
他小心翼翼的迎过去,轻唤他的名字。
残魂转过头来,随着眼底迷茫的消散,他暖暖的笑了:“敢问先生贵姓,有何贵干?”
商羽愣了愣,缓步走近,试图让残魂看清自己的脸:“你不记得我?”
残魂:“我与先生并不相识。”
商羽看向他方才了望的方向,问:“在看什么?”
残魂笑了笑,眸光柔和:“落尘出门多时了还未归,我在等他。”
商羽心里酸涩的难忍:“小舒。”
“先生。”残魂敛起笑颜,清俊的眉毛微微拧紧,“我与你并不相熟,请唤在下舒公子。”
商羽的嘴唇颤了颤:“……舒公子,你还要等多久?”
只要提到那个“他”,残魂就满目柔光:“等到他回来啊,这还用问吗?”
商羽轻声说:“我陪你。”
残魂古怪的看着他,也不予理会了,继续望向远山。
商羽在背后扔出“三生缘”。
下雪了。
不出片刻,堆满了干枯的树枝。
商羽在这里住下,住了半个月。
手中一壶热酒,是他自己酿的冒牌货梨月白,很好喝,却怎么喝也不如江舒白酿的正品。
虽然他压根儿就没喝过正品,但他就是觉得不如,无论如何都不如。
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商羽徒步前往满月桥。走到之时,日落黄昏。
又是一个花好月圆夜。
从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满月桥,数万年之间吸引了无数人蜂拥而至。
每月月圆,这里总是人满为患,摩肩擦踵。
大家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为了对岸的财宝,有的只是想去桥上走一走,见一见心中所想。
还有的受不住日日夜夜的煎熬,只求饮一杯无忧泉,忘却一切烦忧。
凡间对商羽歌功颂德,将他刻画成一个神挡杀神,佛挡诛佛的枭雄。
但商羽知道自己的软弱,比如曾经轻而易举的满月桥。
如今,他再也过不去了。
随身携带的“三生缘”有所感应,商羽目光一亮,急切的四下寻找。
终于,他看见站在岸边的残魂。
那里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用荷叶盛着无忧泉水,以手掩面,口中唤着心上人的芳名,哭的撕心裂肺。
而江舒白的残魂就站在书生不远处,迎风而立,身影萧条。
商羽深吸口气,等平复好情绪,才挂上笑容走过去:“小舒。”
残魂微怔,回过头来。
清冽的风荡起少年霜白的发,比玉更光洁温柔的容颜,天工难描。
“……舒公子,你别站那里。”商羽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紧了紧,“那里危险,你过来。”
少年擡起清凉的眸子,从他身上轻飘飘的越过,落去别处:“商羽。”
商羽神魂一荡,激动的连续迈了三步:“你记得我?”
少年后退一步。
商羽当场脚步凝固,浑身僵硬:“小舒!”
这是最后一片残魂,也是至关重要的“心魂”。
它果然不在扶桑神洲,是那里太绝望了,所以它跑了?那为什么会在满月桥?
商羽思路飞转,越来越不祥的预感攀上心头,令他毛骨悚然。
“小舒。”商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那里危险,你快过来。”
江舒白一动不动。
商羽的声音更抖了:“小舒,你听话,来。”
他只敢狼狈的伸出手,不敢轻举妄动,别说主动上前去抓了,就连大声说话都怕吓着对方。
“小舒,我求你了,快过来。”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助的恳求,他无数次想飞扑过去抓住残魂,可残魂离深不见底的无忧泉太近了。
“小舒我求求你,求求你过来,你不要吓我。”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得活着才能更好的恨我,才能狠狠地报复我!”
“商羽。”他说。
“我在。”他迫不及待的抢答。
江舒白没有看他,只冷冷清清的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绝望,噬骨灼心的思念和悔恨,在这一瞬间决堤。
商羽红着眼眶,任泪水弥漫,浑身发抖的说:“不好。”
“小舒,整整五年了,我生不如死的过了五年。我踏遍九州,寻遍四海的找你,小舒我知道我错了,你给我个悔改的机会好不好?就算你永生永世也不原谅我,那你可不可以先活过来,到时随便你打我骂我甚至一剑杀了我,我都认,好不好?”
江舒白眸光荡漾:“你这又是何必。”
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无忧泉,他话落,纵身一跃。
商羽感觉脑袋一瞬间炸开了:“江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