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虽然爱别离是个扔下主人就跑的叛徒,但商羽和它之间的感应未断,知晓距离峰顶已经不远了。
于是商羽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御剑白练冲了上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眉毛和鬓发瞬间染上一层厚厚的冰霜,脸上和颈部陆陆续续出现血痕,仿佛被刀片生生割的。
攀上峰顶的刹那,处于极限的商羽内息绷断,灵力溃散,整个人跌落雪中,险些当场晕死过去。
商羽一直咬着舌尖,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这种时候若晕过去,再没有灵力护体,他会死的!
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淌,落在雪上,宛如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商羽伸出颤抖的手,勉强掐了道剑诀,希望能把爱别离唤回来。
“断念。”
商羽怔鄂。
要知道,在这整个不周山,只有他一个活人,会喘气的。
——不算含烟里的方宁的话。
所以突如其来响起的声音,可想而知有多惊悚。
商羽猛地擡头,看见一身竹青色的袍子,那面料并不华贵,只是普通的粗布。
顺着衣裳往上看,那人右手握着爱别离剑柄,左手并指细细抚摸着剑身,好像在同故友耳语,甚是亲密。
他约莫三十岁左右,气质儒雅干净,墨发不扎不束,微微飘拂。周正的五官生的柔和,看人之时有种悲天悯人的慈祥。
“小朋友,你是……太微宫弟子?”
商羽注意到这人的身体被一种很温暖的金光包围着。
是仙?
不,不对。
商羽虽然快晕了,但没有老眼昏花。
那是残魂!
居然有残魂游荡在不周山!莫非是哪位飞升失败的大能?
商羽踉跄起身,目光死死盯着那把叛徒剑:“还请前辈将爱别离归还。”
“爱别离?”残魂面露不解,把宝剑往前递了递,“你说断念吗?”
这回轮到商羽懵了:“何为断念?”
“它便是断念。”残魂并双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宝剑顿时嗡鸣颤动,予以回应。
商羽瞬间明白了什么:“前辈是爱别离上一任剑主?”
爱别离在太微宫的剑阁里封存百年有馀了!听师尊说,那是师尊的师叔丶太微宫上一辈长老的佩剑。
具体其他的往事,师尊就没再说了。
商羽急忙跪下叩首:“太微宫第十九代弟子商羽,拜见师叔祖。”
残魂楞了一下,失笑:“错了错了,我不是君彧。”
商羽怔鄂:“那您……”
残魂说道:“许季风。”
商羽先是陷入一片空白,然后恍然大悟:“前辈是药仙!?”
许季风笑笑:“凡人一个,担不起“仙”字。”
商羽心脏狂跳,震的心脏发麻。
面前的这一缕残魂,是缔造了红叶的传奇,是哪怕身死百年,依旧被世人传颂的神话。
他虽死,但声名赫赫。
无论是他空前绝后的医术,还是造出了震古烁今的红叶,都足以让他名垂青史而不腐,传唱万年而不衰!
许季风:“你个小小的奶娃娃,居然能来到这天之尽头,不周之山。太微宫不愧为修仙之巅,果然人才辈出。”
商羽难得自谦:“晚辈不才。”
许季风:“你到这里来是?”
商羽:“晚辈不敢欺瞒药仙,晚辈此来,是为了红叶。”
出乎意料的,许季风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冷嘲热讽。他的反应很平淡,甚至很柔和:“哦,是遇到难处,所以寄希望于红叶?”
商羽:“是。”
许季风:“为了容颜不老,还是为了洗筋易髓?小可虽身死道消百年之久,但这点眼力还在,小朋友天赋超绝,似乎用不到红叶逆天改命。”
“晚辈要救人。”商羽摘下含烟玉佩,将方宁抖落出来,再小心翼翼的把江舒白抱出来,生怕磕到碰到。
许季风本是不甚在意,看了两眼,瞳孔微缩。他上前几步,伸出一指点在江舒白的额头,惊叹道:“真是让小可叹为观止。”
“药仙,您熟悉爱别离,还认得我师叔祖,定是我师叔祖的至交好友。”商羽不得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尽一切办法和手段。
“您能不能救救小舒?”
许季风:“既是君彧的徒子徒孙,我自当尽力而为。”
商羽心口的巨石狠狠落了地:“晚辈谢药仙大恩……”
“不过小可瞧着,此人似乎是魔修。”许季风微微眯眼,神色变得凉了。
商羽顿时急道:“药仙,小舒虽是魔修,但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相反,他是魔道的鬼医,和前辈您一样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你不必如此激动。”许季风平淡的说,“三片红叶方能令亡者起死回生,你可知?”
“晚辈知道。”商羽打开乾坤囊,取出两片红叶,“不瞒药仙,晚辈已经集齐两枚红叶了。”
许季风难以置信,走近两步全神贯注的看,这是在他心头培育了数百年之久的东西,他深切的知道此物的货真价实。
“你既能做到这步,看来是命中注定。”许季风轻叹口气,淡淡一笑,掌心翻转,最后一片红叶浮现在手。
商羽瞪目结舌,红叶的华光惊醒了熟睡中的方宁。
最后一片红叶,居然,居然就在药仙的残魂上!
而残魂在不周山!
也就是说,世人趋之若鹜不惜两败俱伤你死我活争抢的红叶,其实就如那镜花水月,你根本就触及不到!
方宁震惊的说不出话。
传说中的红叶,足足三片,仙魔两道的必争之物。此时此刻就真实的摆在眼前,那么具有诱惑力!
许季风说道:“商小友,你可想清楚了,若这三片红叶你不用来救人,而是自己服下,你立即便能去那仙界封神,脱离苦海。”
商羽只看了一眼红叶,将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了:“世人道这是苦海,焉知我乐在其中。”
许季风怔了怔。
良久,他眼底似有水波荡漾,无声苦笑:“说得好。”
商羽:“药仙已逝百年,却留残魂在世间,只因执念。”
许季风垂下眼帘,惨笑道:“同道中人罢了。”
霜雪飞过,他将爱别离原物奉还。
商羽没空搭理那把破剑,把江舒白放平在地上,紧张的看着药仙。
“你竟日日夜夜以心头血护他肉身不腐?”许季风震撼之馀,眼底流动着羡慕,“他得你如此痴情,真好。”
商羽心如刀绞:“是我对不起他。”
许季风又探了探,这下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以为自己死太久了,也造成误诊这种低级错误,反复诊了三遍,许季风惊呼道:“黄泉引,他真的以血肉神魂炼化……”
“是。”商羽主动交代,“小舒效仿当年药仙,以血肉精魂炼化黄泉引。”
“疯狂,真是太疯狂了。”尽管许季风已是残魂,却还是感觉冷汗浃背。
能把堂堂药仙震惊成这个样子,商羽心惊胆怕:“可是有不妥?”
“你以为呢?”许季风倒抽冷气,“这就相当于把自己当做炼丹炉,小可这样比喻,你能否理解?”
“黄泉引养在心头处,那是浑身精元所在。日日夜夜以心头精血浇灌它,还要用神魂护它不凋谢,被它寄生的母体则会日渐虚弱下去,待药成熟之日,母体所有的气血被吸食殆尽,届时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商羽脑子嗡嗡作响,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糊涂了。
他曾跟江舒白说过这件事。
江舒白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有分寸,如果驾驭不了黄泉引,那就取出来,一拍两散。
许季风仿佛听到了商羽心中所想,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当这是做买卖吗?喜欢就买来,不想要了就退货?”
“我……”商羽哑口无言。
是啊,他怎么就轻易相信了?他怎么就信了江舒白的鬼话呢!
许季风:“以自身炼化,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说句修真界最残忍的酷刑也不过如此。知道吗?我炼化红叶那么多年,所遭受的摧残加起来,都及不上渡劫时被九霄玄雷劈中的万分之一!这还只是红叶,更何况是生于幽冥,长在奈何的黄泉引,至阴至寒至毒。”
商羽浑身骤颤,几度窒息!
所以,江舒白会日渐虚弱!
所以,江舒白总是精神不济,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他不是睡着了,他是晕过去了!!
商羽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是为什么呢?
江舒白遭受这样的罪,甚至到最后会被黄泉引活活折磨死,他图什么?
就为了他口中的“继药仙之后,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商羽慌乱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到方宁惨白的脸,四目相视,商羽心里咯噔一跳,隐约有种预感:“方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方宁:“我……”
商羽厉喝:“你告诉我!”
方宁咬了咬牙,说道:“巽堂曾奉简耀灵之命,遍寻天下调查黄泉引的线索,后来简耀灵如愿以偿得到了黄泉引。”
商羽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不用方宁继续往下说,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个他深深畏惧着,难以承受的噩耗。
方宁:“你知道巽堂是干什么的,不仅对外界之事耳听八方,对诡门内部的动向也是了如指掌。舒公子曾去左都见简耀灵,那之后,黄泉引就不在左都了。”
方宁顿了顿,眼中闪过“替江舒白不值”的冷锐:“简耀灵并不信任你,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在下愚钝,也不知道舒公子用了什么办法,做了什么交易。”
商羽如遭雷轰。
所以在满月桥一战时,简耀灵会不远万里跑来救他们,会那样紧张江舒白的状况!
那黄泉引是被简耀灵逼着种下的!
江舒白没有撒谎,他是很惜命的。可跟他商羽的生死存亡比起来,他便觉得自己的命一文不值!
江舒白是为了他才炼化的黄泉引。
是丶为了他!
这一刻,商羽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万箭穿心,什么叫痛不欲生。
原来之前的疼还不算极致,他以为是极限了,没想到那剜心之痛还可以更狠,更残酷!
许季风轻叹口气,为子孙后辈的恩怨情仇唏嘘不已。
“商小友,你且管管自己吧!你的心上人虽死,可你也离死不远了。”
商羽双手抠在地上,掌心遍布密密麻麻的小伤口,十指早已冻得红肿发紫,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雪。
他每天都用心头血护着江舒白的肉身,再日夜兼程的赶路,御剑两个月追逐到天之尽头;又被封住了九成修为,一步一步的在不周山穿行,足足三个多月;又徒手攀爬雪巅,几次死里逃生,凭着那股谁都无法撼动的意念,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一趟。
其实他早该死了。
就连药仙都难以理解他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是痴情种,也是个疯子。
那疯子擡头,遍体鳞伤却甘心如芥:“前辈,请救小舒。”
许季风摆摆手,江舒白的尸身就飘了起来,他垂眉看向商羽:“向东走三里有一处天池,不想死的话就跳进去,满七七四十九天再出来。”
商羽:“药仙,小舒他……”
“答应之事,小可自然办到。”许季风目光辽远了一下,出神的说,“他总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因为你的小舒,三片红叶得以聚齐,这便是缘。”
商羽先是千恩万谢,然后忍不住刨根问底:“药仙,小舒多久才能好?”
许季风不想回答患者家属这种没水平的问题,看向方宁。
方宁立即明白,起身把商羽拽起来:“莫要啰嗦了,去泡天池。”
商羽急道:“药仙千万别忘了每日取晚辈的心头血。”
许季风笑道:“放心。”
每天都要挨一刀的商羽笑的春光灿烂,像个傻孩子。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许季风捡起爱别离,痴痴的望着:“断念,断念……六根清净,自得喜乐。”
方宁远远待着,不敢插嘴。
但雪峰之上本就孤冷,若仅存的几个活人再不交流,那气氛就更压抑。
于是方宁小声问:“药仙跟太微宫的君彧长老,是好友?”
许季风喃喃的说:“这把剑是我偶然寻得,并赠与君彧的。”
赠剑之交,那关系可就不一般了。
方宁欲言又止,身为巽堂堂主,他知道的东西往往比世间流传的更多,更详尽。
比如,药仙许季风曾痴恋一人。
奈何明月照沟渠,这段痴情最终也没有结果。
如今看许季风对着这把剑出神,口中频频提及君彧,神色惆帐而忧伤,他痴恋的人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据方宁所知,君彧修的是无情道。
浅绿色的天池水清澈碧透,水面之上薄雾缭绕,灵气充盈,仅一呼一吸间便觉通体舒畅,五内调和。
商羽淌水走出,掐了道法诀,全身衣衫瞬间干爽。
方宁在远处盘膝打坐,松了口气。
宛如天人的男子清冷高华,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连道疤痕都没留下。
商羽回头望去,发现江舒白仍旧漂浮在天池水面,金光在他周身柔和的缭绕着。
商羽虽心急如焚,但不敢声张,唯恐叨扰了药仙施法。
许季风笑了笑:“起死回生是逆阴阳之举,非一夕之间能达成,商小友稍安勿躁。”
商羽忙躬身道:“是,有劳药仙。”
许季风却是摇头:“小可只是一缕残魂,心有馀而力不足,往后还得靠你自己了。”
商羽毫不犹豫:“请药仙指点!”
许季风:“小可已为江公子服下两片红叶,令他灵脉重塑;待七七四十九年后,你给他服下第三片红叶,令他神魂归体。”
商羽斩钉截铁:“晚辈记住了。”
许季风点点头,缓慢起身:“他终究何时能醒来,小可也不敢保证,但你要记住一点,知道幽明灯吗?”
幽明灯,通俗说法就是续命灯。
神魂离体后会陷入一种无知无觉无感无声的混沌状态,需要有活人为其点亮一盏幽明灯,为幽冥之中徘徊的孤魂点明回家的路。
“你需日夜守着幽明灯,若灯灭了……”许季风望向空中徘徊的金光,“迷路的神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商羽颔首:“是!”
方宁忍不住问:“药仙前辈,舒公子需要多久能好,您给个大概时间也行。”
许季风却只是一笑而过:“这就要看舒公子自己的执念,以及生者对他的眷恋了。”
商羽怔了怔,心头泛起无尽酸楚。
许季风不由得说:“若舒公子不愿回来,你能等吗?”
商羽攥紧了拳:“他曾以凡人之躯,独守拱桥头,等了我十天十夜。”
商羽望向朗朗云空,欣然笑了:“我就算饮冰食雪,守他百年又何妨。”
许季风也笑了:“痴儿。”
这两个字好像是在说商羽,又好像是在评判自己。
点燃幽明灯的不是火,而是魂。
商羽以自己的魂魄点灯,看它熊熊燃烧,生机盎然,情不自禁的跟着高兴。
一连数月,商羽显露出疲态,却不敢丝毫大意。
幽明灯的火苗哪怕被风抽的抖动一下,他都会瞬间惊醒,为以防万一加强魂魄的消耗,生怕出意外。
许季风:“你也无需过分紧张,幽明灯没那么脆弱。”
商羽冷汗淋漓:“谨慎些好。”
许季风忍了太久,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君彧他……还好吗?”
许季风不由自主的说:“他可得偿所愿,羽化登仙了?”
话落,他无奈苦笑:“我在这里等了百年,却始终未能遇见他的神魂飞跃九霄,穿过不周山登顶仙界。他是刻意躲着我么……”
商羽迟疑片刻,如实相告:“师叔祖已仙逝百年了。”
许季风猛然一僵。
他没有商羽以为的崩溃,只是这样呆愣很久很久,然后无声的惨笑道:“是么。不是故意躲着我,就好。”
商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说一句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他尚且不顾一切疯了似的复活小舒,再说这种话,未免太欠揍。
许季风:“他是何时殒身的?”
商羽说了个时间,许季风身体一晃,道:“在我死后一个月么?”
迟了,许季风重新端起爱别离,眷恋的抚摸着剑身,好似能从中感受到君彧早就不复存在的温度:“他修的是无情道,所以为这柄剑取名为‘断念’,你之前说……这柄剑叫什么来着?”
商羽:“爱别离。”
许季风恍然大悟的看一眼江舒白,欣然道:“原来如此。”
商羽忍不住说:“爱别离三个字并非晚辈取的,晚辈从剑阁得到它时,它便名唤爱别离。”
许季风愣了愣。
商羽:“后来晚辈问师尊,师尊说,爱别离这个名字是师叔祖取的,以前不叫这个。”
“说起改名,师尊也颇为奇怪。好像是师叔祖临时起意,突然就改了名字,并且大病一场,没过多久他苦修百年的无情道就破了,功法散尽,一病不起。”
许季风惊呆了。
商羽清楚的看见他眼中满溢的情绪。
不是泪水,残魂是不会哭的。
可哭的体现,并非只有流眼泪。
“爱别离,爱别离……”许季风咀嚼似的重复,念着念着他就笑了。
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不知过了多久,许季风望向空寂的连绵雪山,将那个千念万念的名字缓缓吐出:“君彧。”
与此同时,商羽看见许季风周身的金光逐渐削弱,淡化。
这是残魂执念已消,将彻底散于天地间。
对于许季风而言,他的执念是什么呢?
苦等不周山百年,或许仅仅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那个满口“断念”,生来无情的男子,就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喜欢自己吗?
执念消,神魂散,天地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