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天朗云阔。
初夏的季节惠风暖熙,雪白的梨花落了满庭,温柔婉约。
商羽执笔点墨,勾完最后一笔。
同样的画,他已经翻来覆去画了成千数万遍。
如今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分毫不差的两幅画,那画上的眉眼,面部轮廓,发丝的线条,若非经过周而复始的千锤百炼,又怎会这般栩栩如生,真假难辨。
商羽等宣纸上的墨迹干透,这才眉欢眼笑的拿去给江舒白看。
“小舒,你看我画的好不好?”他像个讨糖吃的孩子,把画卷彻底摊开,指着上面每一处落笔做出详细的介绍,絮絮叨叨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说,“大家都说很像,连慕尽溶都连连称奇,可我觉得也就一般般,至多有你三成相似,却难以复刻你分毫风采。”
商羽看着看着就被自己说服了,索然无趣的把画卷一扔:“凭空想象就是不行,所以啊,如果想让我画好你,你得起来摆好造型,让我照着画,对不对?”
清风荡起帘幔,床上之人睡得很沉。
“好吧。”商羽温和的笑笑,“你今天也很调皮呢,不愿醒来,真是贪睡。”
“你都不知道我如今有多威风,却偏偏拿你没办法。你跟我使小性子,逆着来,我也只好顺着你,由着你。”
“其实我心里很急,所以你能不能别闹了,快点醒过来,就当可怜我,好吗?”
商羽痴痴的盼着,日日夜夜的念着。
没有任何回应,四下静悄悄,唯有那孤高的云缓缓流动。
商羽抿唇浅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上江舒白微凉的面容:“那咱们说好了,今天不醒,明天醒,好不好?说定了哦,你舒公子一言九鼎,可不许失信。”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夜深了,千灯照碧云。
红尘梦醒,皆为陌路。
熟睡中的人睫毛轻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清肃而庄重的寝殿。殿内并未掌灯,昏暗消寂。
男子撑着床,缓缓起身。
他看见坐在门槛儿上,拄着脑袋打瞌睡的门仆。
并未惊扰,先坐了一会儿,随后掀被子下床。
双脚落到地上,有些虚浮,他扶着床柱缓了一会儿才迈步,本能走到窗前,只见满庭梨花随风而起,在月色清辉下漫卷轻飘。
如此良宵美景,今夕……又是何年?
“舒公子!?”
江舒白微怔,本能回头。
那人一身黑色锦衣,束着高高的马尾,齐眉勒着金抹额,剑眉星目,颇有些似曾相识。
他激动的语无伦次,直挺挺跪了下去:“属下没眼花吧?您终于醒了!”
江舒白不确定的唤道:“方宁?”
方宁红着眼眶,用力点头:“舒公子,是我。”
方宁变了很多,说实话,他虽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如今五官更成熟,眼神更尖锐了。
说话声终于吵醒了贪睡的门仆,门仆先是揉着眼睛看向床,那里空空如也,吓得门仆当场跳起来,惊慌失措的环视一圈,看见跪着的方宁和站着的江舒白,瞪目结舌了老半天才欣喜若狂的喊道:“醒了,真的醒了!!”
门仆生怕看错,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贴上去,欢天喜地的说:“方公子看好他,小的立即去禀告掌门!”
这话听的江舒白啼笑皆非。
什么叫看好自己,自己还能趁其不备再晕过去不成?
江舒白把方宁扶起来,问:“这里是何处?”
“太微宫的望舒峰。”方宁抹一把眼泪,破涕为笑,“舒公子醒了就好,属下估摸着商掌门也快来了。”
“掌门?”江舒白怔了怔,迟疑片刻才念出那个名字,“你说商羽?”
“是的。”方宁的眼神落了下去,“五十年前云清掌门传位,如今的太微宫掌门是商羽。”
在江舒白开口之前,方宁抢先说道:“您昏睡了一百年,许多事容属下日后慢慢跟您说。对了,属下给您倒点水喝吧!”
江舒白愣神之下没拉住方宁。
一百年了?
原来,竟过去这么久了吗?
江舒白陷入一片茫然,又有些无措,他有好多事情想问方宁,比如诡门,比如师兄。
整整百年时光,他一片空白,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如同潮水一般淹没江舒白的脑袋,他感到一阵难忍的头疼。
方宁端来水杯,江舒白正要接过,门外顿时传来一阵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砸的地板“咚咚咚”响。
且不说太微宫上下规矩森严,上至长老下至门仆都需沉敛稳重,就单单论身为修士,身轻如燕,若非心境受到天翻地覆的冲击,又怎会脚下狼狈,堪比连滚带爬?
江舒白正寻思着,就见一抹清冽的身影撞了进来。
那人一身素白的锦袍,玉冠束发,浩气威严;惊为天人的容貌上浮现着沉溺彻骨的柔情,而那双永远空无长物丶冰凉似水的眼眸早已被红尘填满,流淌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和哀愁。
“小舒!”他惊喜欲狂的踏步而来,张开双臂,一把将那日思夜盼丶念了整整百年的人揽入怀中。
他激动的全身发抖,既高兴又害怕:“小舒,这是真的吗?你真的醒了……”
江舒白神情木然,头痛欲裂。他感到难以呼吸,下意识抓住商羽的衣袍。
掌门。
他已经是太微宫掌门了。
商羽任由热泪夺眶而出:“谢谢你肯回来,谢谢你。小舒,你可知我这些年……小舒?”
怀里的人骤然一沉,商羽心脏差点没当场裂开:“小舒!!”
方宁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外面的门仆更是心惊胆战快要屁滚尿流。
他奉命守着江舒白,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马不停蹄地禀告掌门,结果每次都是谎报军情,惹得掌门空欢喜一场过后,独自陷入灭顶的绝望。
这次江舒白都自己下地走路了,醒的不能再醒了,结果又是虚晃一招?
娘啊,喜怒无常的掌门不会迁怒自己吧?
望舒峰上下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混乱。
怕是皇后娘娘临盆都没这阵仗!
等到药修来看过,再三确认江舒白只是一时受到冲击,晕过去了,绝对绝对没有大碍之后,商羽那颗悬着的心才勉勉强强落下。
商羽守在江舒白床边,全神贯注,眼也不眨一下。
受到冲击?
小舒他果然还是……恨的。
商羽攥紧双拳,以此来强忍内心的煎熬。
当年,药仙许季风魂散后,辽阔的不周山雪峦只有他跟江舒白两个人了。
——如果也算上方宁的话,不过商羽没把方宁当人。
那里安静的连一声蚊吟都没有,除了风霜就是冰雪,却安然自在,宁静舒阔。
商羽按照药仙说的,守着幽明灯四十九年后,将第三片红叶注入江舒白体内。
之后的日子便是等。
他以为自己不用等多久,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又是七七四十九年。
时至今日,整整百年过去了。
百年啊!
药仙说,何时能醒要看江舒白自己的执念。
可他的执念是什么?他整整一百年都没醒,是不愿醒来吗?他没有执念吗?
商羽想起残魂跳下无忧泉的那一幕,不寒而栗。
商羽曾畏惧着江舒白的恨,如今却巴不得他恨自己。
因为恨是最强的执念,它可以超越生死。
他不在乎江舒白从黄泉彼岸回来的目的,只要他肯回来就好。
来日方长。
自己会尽全力弥补,全心全意的爱他,把全天下都给他。
江舒白再醒来时,日上三竿。
商羽不在,听门仆说,掌门公务缠身,昨夜子时的突发状况,忙去了。
江舒白不甚在意。
换了身色调淡雅的衣裳,梳头时望向镜中的自己。红尘梦醒时,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青涩,成了凡人口中的百岁老人了。
江舒白情不自禁的失笑。
让他倍感诧异的是,当时为对抗大举进攻诡门的太微宫,他动用了燃灯心诀,按理说也该芳华不再,像那时的萧千帆一样衰老才对。
可他却截然不同,燃灯心诀不仅没摧残他的容貌,反而使他肤色更白皙,更细腻,宛如初生婴儿那般吹弹可破。
方宁解释说,这是红叶的功劳。
江舒白晓得了,自己之所以能活,全都仰仗三片红叶。
忽然感觉头皮一紧,点点刺痛,身后梳头的门仆吓得扑通跪地,拈着那根断发连声请罪。
“无妨。”江舒白温声宽慰,把簪子递给门仆,“随便梳一下就行了。”
门仆挽起长及膝的墨色华发,如云似锦,那样顺滑而飘柔。
门仆忍不住赞叹道:“公子和我家掌门一样,都是比神仙还神仙的天人。”
江舒白只是淡淡一笑。
门仆恍然这位舒公子并不愿意提商羽,于是乖乖闭嘴,专心做事。
之后的小半天,江舒白一直在听方宁讲故事。
首先说的便是自己艰苦的重生路。
从黄泉引到红叶,两个大功臣立下的汗马功劳,缺一不可。
江舒白心生震撼,想起自己因黄泉引遭的罪,再想想黄泉引到最后关头的投桃报李,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如今,黄泉引早已枯萎离体,而自己焕然新生。
江舒白又问起诡门。
方宁说,诡门早在百年前被打的四分五裂,溃不成军。如今更是群龙无首,除了乾堂和巽堂尚存,其馀分部早已各奔东西,有的自寻前程,有的被当年无常楼和天阴教趁火打劫,收为己用。
而如今魔界的局势极其混乱,百年之间沧海桑田,随着诡门的覆灭,无常楼和天阴教分庭抗争,各站一边。无数新生的小门派逐渐崛起,有些识时务者的趁早站队,有些野心勃勃的则渴望争个一二,来个三足鼎立之势。
曾经如此辉煌的魔界第一大派诡门,盛极必衰,一朝尽毁。哪怕时隔百年,依旧让天下人唏嘘不已。
“怎能说是群龙无首?魔尊不顶事还有护法,护法没了还有长老,我师兄呢?”
这是江舒白醒来后第三次问方宁这个问题。
前两次,方宁不是借口倒点水,就是借口传个膳,再不就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什么天气很好,要不要扶他出去晒晒太阳。
事不过三,方宁知道这次没法装聋作哑,面对江舒白仿佛看穿什么的眼神,方宁咬牙强忍心虚和痛苦,笑着说:“叶长老受了伤,一直在闭关。”
“闭关?”江舒白微愣,“哪里,伤的严重吗?”
“……有点严重,不过舒公子不用担心,长老能搞定的。他就在巽堂,等您身子好些了再去探望他不迟。”
江舒白果断起身:“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去。”
方宁瞳孔巨震:“舒公子!”
他正欲拦阻,江舒白已经走到了门外,还险些撞到迎面走来的商羽。
“你要去哪儿?”商羽问。
男人堵在那里,江舒白想绕道都不行:“请商掌门让路。”
商羽唇边绽放一抹破碎的苦笑:“你醒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江舒白不得不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那个霜染风华丶孤冷出尘的仙君,何时变得这么情意绵绵,黏黏糊糊的了?
江舒白不想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绕开商羽想走,商羽横起长臂,拦住去路:“小舒,你大病初愈,莫要到处乱走。”
江舒白脾气好,但不代表他没脾气。几次三番被拦路,他已经有些窝火了:“商掌门,是你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舒白一时情绪激动,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缓了缓才继续说:“我能得以重生,全靠商掌门这百年的呕心沥血。恕我不知好歹,让路。”
瞧着江舒白明显苍白的面色,商羽哪敢跟他对着干,忙放低姿态哄着说:“小舒,让你神魂归位就耗费了七七四十九年,你好不容易醒了,若一不小心闪着哪里,神魂‘呲溜’一下窜出来,怎么办?”
江舒白:“……”
他被孤傲仙君绘声绘色的形容弄得目瞪口呆。
“我可没有第四五六片红叶救你性命了。”商羽的语气听起来怪委屈的,“再说了,叶慎之是在闭关,最忌讳他人叨扰,你这样莽撞的过去找他,非但见不着他人,反而会扰了他清修,到时一个岔气儿,气血逆行,走火入魔……”
江舒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商羽知道效果达到了,及时的笑出来,温言软语的说:“你就留在望舒峰好好修养,等身体彻底康复了再去不迟。哦对了,在望舒峰后山有个惊喜,我现在就带你去……”
“方宁,关门。”江舒白转身就走。
方宁二话不说,左右两扇门“咣当”一合,差点夹到修真界第一剑修的鼻子!
远处两个弟子你看我我看你。
好家夥!
这要是没记错的话,望舒峰是掌门的寝殿吧?居然被拒之门外了?
哦不对,是整个太微宫都是掌门的地盘吧?
岂容一个魔修放肆?
太不像话了!
再看他们的掌门,非但没有“岂有此理”的愤怒,反而一脸“小舒真顽皮”的欣慰。
弟子冲着苍天翻白眼,这是商纣王和江妲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