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听小弟子说,江舒白那碗冰糖雪莲羹吃的极好。
商羽立即动身,赶在天黑之前又去瑶池摘了一颗,然后在厨房熬煮了两个时辰,这才心潮澎湃的送去听澜小筑。
商羽到的时候,这里一片漆黑。
修士的眼力不比凡人,即便不掌灯也能看得见。
而江舒白每次夜读都会专注到忘了时辰,时常有这种不点灯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的情况。
在魔界那段日子,每晚都是商羽给他收拾残局。
比如小心翼翼的把书从江舒白手里抽走,叠好,放回书架,再找个毯子过来给人盖上。
而江舒白全程别说惊醒了,就连睫毛都不颤一下,睡得是那样安心。
回想着美好往事,商羽推门进屋。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江舒白并没有看书,也没有做其他事情。
他倚窗而立,背对着月色,身影一片黑色朦胧。
“小舒?”商羽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在那里做什么?”
江舒白眼底有寒光在刹那间掠过:“方宁告诉我了,我师兄叶慎之早在百年前,跟诡门一起葬身在扶桑洲。”
商羽手一颤,食盒“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江舒白凄凉一笑:“是真的吗?”
商羽心神颤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小舒。”
江舒白甩手,用力挣脱掉商羽的触碰。或许是用力过猛,他单薄的身子连续朝后跌了两步,险险扶住窗沿。
惨淡的月色在他脸上染就一层惊心动魄的白。
商羽感到不知所措:“小舒。”
江舒白又是一笑,这一笑岔了气,呛的他难以抑制的阵阵咳嗽,咳到最后,喉咙处已有了血腥:“当年你骗我,如今你又骗我。”
商羽如遭雷击:“不是的小舒!我是迫不得已,因为你刚醒,我不敢将这个噩耗如实相告,所以我……你别激动!”
江舒白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悲,很可笑。
一百年前,他对商羽深信不疑,被从头到尾利用个彻底,最终害了诡门害了自己。
一百年后,他又信了商羽的话。
这算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次又一次本能的相信他,一次又一次被伤的千疮百孔。
江舒白心如刀绞,一口血呛了出来。
商羽瞳孔骤缩:“小舒!”
江舒白伸出手臂,跟商羽保持不到三步的距离。
血液顺流而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裳,过分刺眼。
他说:“你和方宁连起来骗我的心意,我知道。但是商落尘,我无法不怪你,不怨你,不迁怒你。”
如果商羽没有潜伏诡门,太微宫就不可能率领仙道诸门大举进攻,诡门就不会土崩瓦解!如果魔尊殷礁没有被逼至绝境,那叶慎之就不会死了!
殷礁是罪魁祸首没错,但他商羽也是这一切的导火索,是始作俑者。
“小舒……”商羽不敢说自己冤枉,他只能卑微的祈求江舒白别生气。
方宁从外进来:“舒公子。”
江舒白竭力平复情绪:“方宁,咱们走!”
商羽茫然的神情顿转沉郁,反手并双指,用力点在江舒白背后。
这一招太快,也太突然了。
江舒白根本没料到商羽会对自己出手,纵使他反应再快再敏捷,试图强行冲破“安神咒”,根本来不及。
只觉眼前一黑,耳畔传来方宁的惊呼声,他便再难动弹,朝后跌倒,失去知觉。
江舒白不知昏睡了多久。
他梦到了师兄。
师兄还是记忆中那般年少轻狂的模样,脾气很爆,看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唯独对他这个师弟例外。
他将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一见如故的小叫花子。
他说:“有事儿告诉师兄,师兄给你撑腰!”
他说:“我叶慎之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这个师弟。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也是有你这个师弟。”
他还说:“小白,师父没了不要紧。你还有师兄在,师兄会永远陪着你。”
永远……
骗子!
江舒白从梦中醒来,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小舒。”商羽紧张的叫他,在床边衣不解带的守了七天七夜,寸步不离。
江舒白闭上眼睛。
不想看。
江舒白难以避免的大病一场。
每一次呛咳都是撕心裂肺的,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商羽又急又怕,觉得太微宫的药修尽是些吃干饭的,果断在整个修真界发通告,重金厚赏。
之后的日子,不断地有药修进进出出听澜小筑,本来很幽静的地方变得忙碌起来。
每天等待江舒白的是没完没了的诊脉,以及一碗接一碗价值连城的汤药。
他没有倒掉,他全喝了。
就因为商羽的那句这药材价值几何,那药材足够买下一座城。
叫花子出身的舒公子,连经过死人身边都要把尸体上值钱的都搜罗走,如此勤俭,怎忍心糟蹋东西?
药虽苦,但江舒白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再苦的东西送进嘴里,也跟白开水并无两样。
反倒是那些为了重金纷至沓来的药修们,更让江舒白头疼。
什么江南圣手,辽东第一,看着像模像样的,江舒白只一眼就洞察他们的斤两,懒得拆穿罢了。
天气逐渐转凉,江舒白偶尔到院子里坐坐。
不比从前体弱怕冷,他现在不畏寒了,经常忘记披斗篷,甚至有几次坐的久了,肩上落一层积雪都不曾察觉。
“小舒。”商羽的语气很急,召来那条九尾狐皮制成的斗篷,亲自给江舒白披上,并仔仔细细的系起来。
江舒白本就不是个活泼好动的人,他从前就很安静,很柔和。而现在他更加沉默了,在他的眼中,商羽不仅看到了凉薄和淡漠,还有那让人心碎的惆帐而寂寥。
他可以一句话都不说,自己坐在角落里一整天。
有时商羽清早来看他,见江舒白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
等他晚上再来,江舒白还躺在那里,甚至连姿势都没换一下。
商羽跟他说话,他不予理会。
商羽站到他面前,他要么将视线挪开,要么闭上眼睛。
从江舒白醒来至今快半年了,商羽实在受不住了,他半跪在矮几前深切的望着他,所提出的要求比蝼蚁还要卑微。
“小舒,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江舒白眸光轻转,落到商羽悲痛欲绝的脸上:“我看了。”
然后,他淡淡的移开视线。
沸腾的气血狠狠冲击着商羽死灰一样的心,他咬牙切齿间仿佛嗅到了腥甜。
商羽一把拽过江舒白的手腕,后者大吃一惊,清冷的目光再度落到他的脸上。
四目相对。
商羽掐着他的腕骨,将人用力按倒在地上,欺身,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
他本想吻一下就适可而止的,却仿佛吸了毒中了蛊,他一手托着江舒白的后脑,一手死死勒着他的手腕,以防止他挣扎推搡。
没想到的是,江舒白一动未动。
商羽甚至怀疑身下人昏迷了,否则为何不反抗?
他停下自己发狠一般狂风骤雨的吻,看向身下凌乱的男子,开口,嗓音沙哑的厉害:“小舒。”
江舒白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商羽顿时陷入深深的无力:“小舒,你理一理我。”
空寂的听澜小筑,冷得彻骨。
商羽狠狠地问:“你明明不愿意,为何不反抗?”
江舒白终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声音素净若雪:“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岂容反抗。”
商羽脑子轰的一声,嗓音突兀拔高:“什么阶下之囚?”
江舒白轻笑一下:“你阻我去路,将我囚禁于此,我身为诡门的左护法,不是你太微宫掌门的囚犯又是什么?”
“在院外每天轮流站岗的弟子,不就是负责看守关押我的吗?”
商羽哑口无言,过了好久才苍白的狡辩道:“不是这样,小舒,我没有囚禁你。”
“是么。”江舒白似笑非笑,“我的命是你千辛万苦救活的,你可以为所欲为,我也该百依百顺。”
寥寥几句,戳的商羽肝肠寸断,内府一片血肉模糊。
“小舒,小舒,我……”商羽像个无措的孩子,紧紧抱住江舒白,“我绝对不会欺辱你的,绝对不会!”
这一夜,商羽抱着江舒白不撒手,他说了很多话,虽然颠三倒四的。
江舒白就安静的听着。
窗外天色蒙蒙亮,空中飘起了细雪。
“小舒。”商羽的嗓音如生了锈的铁剑,嘶哑,不堪一击,“你恨我吗?”
这是他第二次直视这个问题。
江舒白说:“与其恨你,我更应该去恨殷礁。”
商羽惨笑一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一件事。”
良久的沉默,雪落无声,院中一片静谧的银装素裹。
他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
听澜小筑素净的很,既无外人来打搅,他也不出去招摇过市打搅别人。
方宁唯恐他日夜郁郁寡欢,再憋出病来,便经常提议江舒白出去走走。
虽说商羽不让他离开太微宫,但昆仑山脉大得很,九峰连绵,足够他遛弯的。
江舒白意兴阑珊,本想再一次回绝方宁的提议,可又怕方宁为自己担忧,于是勉为其难的收拾好心情,走出听澜小筑。
经过那一夜,守在听澜小筑院外的太微弟子被撤走了。
江舒白顺着曲径通幽的竹林小道走,不知不觉已走出望舒峰很远了。
他一时有点懵,想自己初来乍到在太微宫迷了路,略感啼笑皆非。但他也不想找弟子问路,更不想再闲逛,免得误入什么机密之所,落得个“魔修果然心怀不轨”的罪名。
江舒白找了个安静处坐下,身后是由铁链围成的万丈悬崖,深不见底,只能看见缥缈的层云,和浩然巍峨的远山。
江舒白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丝毫不觉得枯燥。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对儿弟子,江舒白只是随意看了眼,左边那个相貌堂堂,是个剑修,右边那个略显贼眉鼠眼,是个乐修。
二人边说边走的朝这边路过:“我真是搞不懂掌门,世间惊才绝艳者又不止他江舒白一个,怎么就死心塌地的栓在他身上了呢?”
“可不是么!”剑修皱着眉头,“我上个月去除妖,正巧遇上紫霄殿的修士,他们屁本事没有,嘴皮子倒是贱,阴阳怪气说咱们太微宫是仙道第一不假,但口口声声仙魔不两立,掌门人却做那金屋贮娇之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靠,那个嘴脸,真是气煞我也!”
“掌门被下了降头不成?我听上官长老说,他为了那个魔界左护法呕心沥血,守了一百多年,外界的忠言逆耳一概不顾。”
“掌门痴心一片了,却连累整个太微宫受外界说三道四,太微宫千年美名,岂容他江舒白玷污?”剑修气势汹汹,一擡眼,猝不及防撞上正主。
同行的乐修也是大吃一惊,心想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妲己娘娘”,居然出了那一亩三分地?
虽说背后议论人还被逮个正着无比尴尬,但是两个弟子并不心虚,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
剑修冷声一哼,干脆光明正大的走过来,不咸不淡的问候:“看来左护法大人身体大好了。”
太微宫满门称呼江舒白,都是舒公子。
这人不仅特意叫左护法三个字,还加重了语气,刻意强调。
江舒白反应平平,对二人方才说的坏话也不动怒,因为人家说的确实是事实。
他虽在听澜小筑不外出,但对于整个太微宫的风向却尽数了然,比如,他知道所有的弟子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唤他“舒公子”,背地里却称呼他为祸国殃民的妲己娘娘。
那乐修也口无遮拦,直截了当的说:“左护法大人,你们魔修惯会用那些卑鄙阴险的禁术,尤其是诡门,听闻有三万卷图阵咒符,五万册经诀心法。你应该知之甚详,类似那种迷惑人心神的媚术,早就练的炉火纯青了吧?”
江舒白看他一眼,轻轻一笑:“似乎是那个被我迷惑的商掌门,现在死扒着我不放。”
乐修:“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再装了!”
剑修微微眯眼,语气危险:“左护法大人来思过崖有何贵干?”
“思过崖?”江舒白被这个名字惊艳了一下,眼底有微光闪过,“甚好,我自然是来思过的。”
“什么?”
江舒白自嘲:“可惜我这一生的过错太多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还真自省不过来。”
那剑修还要再说,江舒白抢先一步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到处闲逛的。你们商掌门假意投靠诡门丶潜入诡门内部记住布防和仙道里应外合血洗扶桑洲的历史,不会在太微宫重演的。”
那两个弟子一时哑然。
江舒白也懒得理会了,在思过崖坐了整整一夜。
等到次日晨光微熹,他踏着朝露回听澜小筑之时,听方宁说,商羽动了大怒。
那两个对他冷嘲热讽的弟子被押送戒律峰,掌嘴三千,罚跪十年,从内门弟子被贬为洒扫弟子。
据说这还是上官长老求情的结果,否则他们会被废除修为,直接逐出太微宫。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背地里说江舒白任何是非。
“对太微宫的长老和弟子而言,我确实祸国殃民了吧?”江舒白提起这个,觉得怪搞笑的。
商羽有阵子没来烦他了,江舒白乐的轻松,连续几夜都休息的极好。
这日是个沉闷的阴天,院外飞雪如絮,江舒白穿着单薄的衣衫,左手握着羊脂玉的茶杯,右手捧着书,看得专注。
方宁从外踏雪而来,见江舒白聚精会神,欲言又止。
等江舒白看完了这一页,边翻书边问他怎么了。
方宁这才走近了说:“来了很多仙门道宗的人,这会儿正在紫微殿跟商掌门议事。”
江舒白觉得方宁没说完,便不插嘴。
方宁接着说:“他们好像是为了公子你而来,要逼迫商掌门给修真界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