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住院的生活没想象中那么恐怖。
林思言中午来过一趟，送来了需要的东西。睡了个自然醒的午觉，又接了妈妈的电话，再吃个晚饭丶吞掉护士发的药，天就黑了。
白天里医院走廊熙熙攘攘，晚上安静得不像话。
宋梓然洗漱完发现无事可做，干脆把蓝色生死恋掏出来覆习。
把书翻到目前感兴趣的休克章节，主管医生说那么吓人不让出病房，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过敏性休克……常伴有荨麻疹以及呼吸道和消化道的过敏症状，发病急骤，如不紧急使用缩血管药，可导致死亡。”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住院吧。
对照ppt在书上勾勒一遍重难点，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拿出a4纸默写记得的点，最后刷刷在打印店买的题库。
等到看完规定自己看的章节，宋梓然才把视线从书里拔出来，幽幽叹息一声。
这一章是真的难。
她揉揉干涩的双眼，惊觉头顶的大灯已经关了，耳边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很均匀。看向左边，那人已经闭上了眼。
这是间三人病房，靠窗户的位置睡的是位中年阿姨，家住的近，早上打完针就回家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看一眼手表，10:32。
宋梓然合上书，小心翼翼把它放到床头，手机插上电，轻轻关了床头灯。
已经很久没在十二点前睡觉了，眼睛闭上，却没有睡意。
抗过敏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之一便是抑制中枢神经系统，按理说她现在应该很困很累很想睡觉，可是……睡不着。
精神的疲惫是一回事，大脑的亢奋又是另一回事。
白天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她又经历了一遍情绪的起伏。
然后又一遍。
再一遍。
大到人说过的话脸上的表情，小至语气中的情绪，每个细节重覆播放，如钝刀般切割着她的心，胸膛中满溢的，是一种名为羞耻感的东西。
双手用力把被子拉过头顶，然后整个人躲了进去，蜷缩成一团，试图以充满安全感的姿势驱散心头的阴影。
可是——
天！根本停不下来。
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那句不慎漏出手机的“姐姐我不能再喝了”。
——那本是她乏味可陈生活里用以慰藉的声音，平淡人生的调味品。
现在，却让她无地自容。
*
电影导演靠镜头语言表现故事，小说作者用文字引人入胜，声音博主，则以音色话语编制幻梦。
不需要过多的铺垫展开，也没有多高的门槛。
一分钟的音频，第一人称的角度，瞬间就将听者拉入场景，成了与对方交谈的那个人。
首先，是装出来的纯真懵懂。
女孩软软糯糯地说着：“啊？姐姐搬出去住了？想邀请我去吃饭？”震惊中夹杂开心。
“姐姐只邀请了我么？”女孩疑惑的问，收到回答后，心疼地呢喃，“没有别的朋友啊……”
（夸夸夸）“姐姐真的好厉害！会做这么多好吃的菜！没尝就说好吃？才不是，我刚端出去的时候偷偷尝了下嘿嘿。”
……
（迷迷糊糊）“姐姐我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的……那，那就再喝一杯，最后一杯了哦。”
（醉眼朦胧，声线软糯）“这是什么？花！”
（转为惊喜）“姐姐送给我的？”
（期待）“姐姐为什么送我花啊？喜欢……我？不不不，不是不同意，我同意的！同意同意！我也喜欢姐姐！最喜欢姐姐了~”
（害羞）“那好吧，来亲亲~”（迷惑语气）“亲亲为什么要脱外套？热？我不热啊……”
而后，是反转，伴随着背景音乐的转折，女孩按住了她的手，悬空於她上方，迷茫丶软糯与醉意仿佛一扫而空，女孩换了种声线，清冽中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在自得的笑意过后，缓缓道出真相——
“姐姐，我当然是装得咯，这才几杯啤酒怎么会醉，我等了好久，终於等到你开了口。姐姐真是不乖，害我等这么久，作为惩罚，今晚，你得让我满意哦~”
听者随之一震。
可音频也就到此结束，留给听者的只有意犹未尽。
那声音仿佛带有魔力，一个在心上人面前装得懵懵懂懂丶暗地里又处心积虑挖陷阱一步步等你上钩的漂亮妹妹，这谁顶得住？
今天到底是不一样了。
极致的听觉盛宴过后，声音与幻想重合，一片漆黑的想象世界，多出了一张脸。
脸的主人，是当下睡在她隔壁床的女孩。
睡前随意扫过的一眼画面像是刻在了脑子里：路灯自窗外斜照进来，医院普普通通的蓝色床榻上，发丝如墨般绽开，蓝黑交杂间，她一手枕於耳下，一手搭着被子，眉目清秀，看起来乖巧至极。
与白天看到的她是全然不同的样子。
宋梓然又想到一切开始的源头——她因自己的社死而噗嗤笑开。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女孩忍俊不禁，右侧的酒窝浅浅浮现，冲淡了冷清长相带来的疏远感觉。眼尾向上勾起，琥珀色的眸正视你的时候，心跳都在加速。
发丝松散随意地束在身后，偶有调皮的一缕落於脸颊，随她的动作变换位置。
因疾病带来的虚弱感完美地嵌入其中。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感觉！
——我喜欢她。
宋梓然如此笃定地想到。
此前的二十年人生中，宋梓然都不信会有这样的感情存在。
少年时读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就是这样狂热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一个人。那感情来得毫无预兆又出奇热烈，是发自心底的纯粹爱恋，不夹杂任何私欲，不奢求回报。
她因为喜欢他。
亲吻了他摸过的门把手。
可他却从来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宋梓然不信这件事的存在。
她先入为主地认定这只是作者为描写他幻想中的文学形象而虚拟出的人物与感情，与现实截然不同。
於是看了开头就皱眉扔一边了。
原来事实就是如此。
真的会有一眼看到就让你深陷其中的人。
随即宋梓然又被悲伤的情绪所笼罩。
她不会喜欢我的，她想。
我在她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一个听着不正经音频的陌生人。
宋梓然感到心脏猛烈地疼了一下。
她知道心脏只不过是一个倒置的梨形，功能也只是作为泵将血液循环运送至全身再回收，周而覆始，一刻不休。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心确实是受情绪控制的。
剧烈的收缩和悲伤的情绪夹杂下，跳动的频率快到宋梓然有些喘不上气了。
血液循环的加快也让她体温开始升高，燥热，伴随着疾病本身的瘙痒。
荨麻疹的特点是风团，一片一片突然在皮肤上出现而又突然消失的红疙瘩，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出现在哪片皮肤什么时候消失。除此之外，就是痒，无时不刻的痒，夜间更甚。
药物通过收缩血管降低通透性抗组胺作用，抑制了痒感，现在那药物仿佛失效一般。
打针吃药缓解的痛苦卷土重来。
好痛苦。
宋梓然再也忍受不住，猛地掀开被子，冰凉凉的温度瞬时缓解了不适，她拿起床头的矿泉水顿顿顿往嘴里灌，她深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是徒然。
而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经过刻意压制的，为了不吵醒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在内心的剧烈挣扎过后，宋梓然选择蹑手蹑脚下床，到卫生间洗把冷水脸。
她没有穿外套。
初秋的凉意透过单薄的t恤传递过来，降低了她本来的温度。
没有开灯。
凭着窗外光线她摸黑找到了洗手台，水流也控制在产生不大声音的程度，她含了一口水，吐掉，擡眼看向镜子，里面的人头发披散，狼狈极了。
病痛的威力让她不得不服。
*
再醒来，是被床头的灯光刺醒的。
宋梓然尚在茫然，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人就轻柔对她道：“抽个血啊。”
冰凉的皮筋，勒疼的皮肤，握拳，刺痛，按住棉签。
她终於想起来，对了，自己在医院。
一看时间，六点。
姐姐，天都还没亮啊！
把头埋在枕头里，双手环抱住团成一团的被子，试图继续睡。
入睡失败。
半晌，宋梓然妥协般叹了口气。
因睡眠不足抗议的大脑一阵阵地闷痛，她伸手摸到水瓶，拧开，放进嘴里。
甘甜水流抚平了无名的烦躁，她终於睁开眼睛。
不期然撞见一双琥珀色的眸。
那人眉眼弯弯，笑着跟她打招呼：“早啊。”
她的脸噌——一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