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格分裂
林藏樾说完那句话后,抱着双膝在解影峰前沈默呆坐了小半个时辰。解影峰顶阴郁的雾气聚了又散,冥界的日光从不是痛痛快快的灿烂,即便已经过了辰时,也不过稍稍漏下一点吝啬的暖意。
峰底石门紧闭,在解影峰遇到的一切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闪回,那些钻心剜骨的冤屈丶不甘和悲痛纷纷卷土重来,幻境仿佛是自己的经历一般,真实得让她迷惑,像在心底捅出的大洞,无论碰触与否,皆血流不止。
在解影幻境里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暂时按下不谈,她的法器呢?
本该在铜盒里装着的,那么大一个法器呢?
林藏樾的emo值达到了巅峰。
曲敬谣替林藏樾理好有些散乱的乌发,尝试迂回开口:“姑姑,何不先让司野阎王为姑姑把脉,查看魂体是否安好?”
“我魂体无碍,功德无损。”林藏樾太久没有说话,开口时嗓音有些暗哑,她低头抽了几下鼻子,决意找出究竟,“司察大人,在下有事求教。”
站在最远处的司察阎王眉头竖起:“姑姑请说。”
林藏樾掏出无字心决:“在下在解影峰中找到了一本孟婆心决,但翻开后里面空无一字,不知这是何由?”
司察阎王走近,接过心决翻看后还给了林藏樾:“这本冥神心决确实是解影峰给姑姑的,只是…只是因为姑姑未寻到法器,故上面无字。”
林藏樾:“所以我不是没有法器,只是法器不在解影峰中?”
司察阎守解影峰近五百年间,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半晌后迟疑道:“现在看来,唯有一种解释行得通。六界中唯有天界诸神可带法器一同飞升,姑姑可能本来快要飞升成天界上神,亦早已有法器,又不知为何入了冥界为掌轮回司的孟婆,可法器既有,解影峰无法再炼出一把新的,只能力所能及奉上一本冥神心决。”
“早已有法器?飞升成天界上神?”林藏樾惊讶地重覆这两句,目光茫然地回想自己入地府前的生活。
当时的她亲友几乎为零,日常生活唯有打工养猫写文追剧磕cp五件事,而且天生一副喝凉水时常塞牙丶买彩票从不中奖的好运绝缘体质,实在看不出要飞升成天界神明的潜质。
她不确定道:“多谢司察大人费心安慰我。只是本来该飞升成上神的人该有多大的神根机缘,怎会掉头入冥界。”
司察阎王说完后自己也有些不信,但她确实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我也不全是在安慰姑姑,这种情况虽然没有发生过,但是从理论上讲也存在一点可能性。”
林藏樾看透一切:“多大可能性?”
司察阎王又一阵沈默后道:“……一点。”
林藏樾觉得司察阎王实在尽力了:“地府之中,除了我之外,可有谁的法器不是取自解影峰?”
“有。”这道题司察阎王会,回答得很干脆,“酆都鬼帝寒昭烬的龙鳞鞭,不是取自解影峰。”
林藏樾皱起修眉:“鬼帝毕竟是冥神之首,或有一日忽然飞升成天界上神也未可知,可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入冥界前取得过什么像法器的东西。”
司察阎王伸出手指点在林藏樾眉心:“也不一定是这一世,姑姑在解影峰中不是身陷前世幻境么?”
“啊?”林藏樾又一次惊住,“解影峰里的幻境,难道不是我的梦魇,而是前世?”
司察阎王又用神力探查一番后道:“虽然在下神力不如姑姑,无从得知幻境具象。不过凡与解影峰相关之事,我应当不会断错。”
所以解影幻境里的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想到幻境里的种种,林藏樾脸色刷得褪尽血色,目光失神闪躲不止:“不可能,一碗孟婆汤,百千恩仇忘。就算是前世又怎能记得如此真切,那分明…分明是我做过的梦境。”
“不是梦境。”是“将军”在自己的神识里对她说话。
林藏樾瞳孔一震,瞪大眼睛看着解影峰石门,仿佛那里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口中喃喃道:“是她,她从解影峰里出来了,她跟着我出来了。”
曲敬谣扶住林藏樾软下去的肩膀,急切唤道:“姑姑,姑姑!”
司野快步走到林藏樾身旁,手指覆上她冰凉的手腕,只消片刻便变了神色,他震惊地擡手将掌心贴在林藏樾眉间,修目紧阖,再睁开时,满脸不可置信。
他掌心渗出从未有过的刺目神力,从额心灌入林藏樾的神脉,林藏樾被神力一激,阖目昏了过去。
阿弥丶漓九和蓝挽苏在一旁急疯了,蓝挽苏问道:“司野大人,我们姑姑是被前世吓到失魂?还是解影峰里的鬼魂跟着姑姑一同出来了?”
“没有失魂,也没有什么鬼魂跟着出来。”司野阎王眉头紧皱,艰难思索好一阵后用不确定的语气道,“姑姑原来似乎有一部分魂魄被封藏,只是埋得太深太久,我先前竟然没有发觉。解影峰中的前世幻境唤醒了被封住藏没的魂魄,但姑姑已轮回多世,无法立时完成合魂。”
阿弥目瞪口呆:“姑姑会不会变得疯疯癫癫,一会儿是她一会儿不是她?”
司察阎王试图安抚众人:“我虽然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但是冥神从解影峰里出来后被吓得疯癫一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与受到惊吓不同。”司野阎王摇头,“这片魂魄本来就是姑姑的,所以无法消解。我方才为她注入定魂神力,不知道是否有用。”
林藏樾昏睡了很久,无梦无魇。
等她再醒来时,孟婆庄外已是浓夜,屋内燃着微弱的烛火,蓝挽苏在桌案旁以手托腮阖目而坐,看不出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
林藏樾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在黑暗里发呆。
解影幻境里的人说,十几万冤魂的血债都要她来背,所有的因果冤孽,都要由她的魂魄来盛。
幻境里只有前世两个极短情境,谜团像从山顶滚落的雪球,越是靠近,越是扑朔迷离。林藏樾唯一能确定的是,弄清前世的缘由,或许就能揭开自己身负三千年魂债到冥界为吏的谜底。
除了看将军府百条性命折损於自己面前之外,她还曾有过一个比这更加真实数倍的梦境。那便是在映魂湖中,自己血行於茫茫雪野间,向着远处看不清面容的来人全力奔赴的场景。
而这风雪不息的雪野,正是寒昭烬受刑的天罚炼狱。
所有混乱的线索交织成细密的网,绑缚住林藏樾的神识,让她头疼欲裂,“将军”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隐隐转瞬即逝:“是他。”
林藏樾想问他是谁,可神脉中有股来自司野的疗愈神力把“将军”的压回无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猛地坐起身。
蓝挽苏被林藏樾的动静惊得下巴从掌间滑下,看到林藏樾醒了,她忙端着汤药跑过来:“姑姑,可是那片魂魄又说话了?”
“那片什么魂魄?”林藏樾不知其然。
蓝挽苏将司野阎王今日晨间说过的话向林藏樾覆述一遍,然后把汤药递给林藏樾:“魂魄分离终究是异象,司野阎王已经连夜写信请白泽圣神来冥界为姑姑医魂。”
“我明白了。”林藏樾听完司野的诊断结论后,顿时体会到什么叫生无可恋,“这种情况在我活过的最新一世里,学名叫解离症,俗称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蓝挽苏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新鲜词。
“对,就是我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另一个我,两个我各我各的,互不干涉。”林藏樾惆怅接过汤药仰脖喝尽。
被人坑得差点挫魂丶身中害人神决丶还欠两千多年魂债不知道魂飞魄散和赎回魂魄哪个先来丶法器无影丶前世成谜丶魂魄分裂……纵观整个冥府,她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比自己更命途多舛的鬼。
林藏樾好想替自己大哭一场,臭骂天道让它要死要活来个痛快。睡在床榻里侧的林小胖在此刻适时翻身,从猫梦里“呜呜”几声,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舔粉色的小鼻子,然后又发出均匀响亮的鼾声。
好吧,小胖的魂魄跟我绑定的。林藏樾被迫坚强,重新拾起思路。
有阴风顺着没有关严的窗缝偷偷溜进来,烛火一动,林藏樾默不作声起身穿衣。
蓝挽苏忙问:“姑姑去哪儿?”
“睡太久头晕,想出去遛遛。”林藏樾很快穿好衣衫,随意地半挽发髻,对蓝挽苏笑道,“你今夜在孟婆庄里歇息,不必跟来,我要一个人走走。”
蓝挽苏十分担心,一再表示自己要陪林藏樾一同去,可林藏樾十分坚持,她实在拗不过,只好为林藏樾点起明灯,目送孟婆出门。
才至丑时,夜还很长。
林藏樾提着明黄灯火独自走在黑暗中。直到门前挂着长明灯的孟婆庄成了远而模糊的光点,她忽然停住脚步,侧脸对身后笑道:“我在解影峰幻境中快要自戕伤魂时,是你喊住了我。”
风中神息一滞。
“别走!”林藏樾感到神息渐远,苦笑道,“和其他缠困我的问题比起来,那惑人去寻千魂髓的神决最是微不足道。”
神息停步,不再远去,却也没有靠近,似乎在犹豫。
林藏樾垂目,把杏眸里一点水光压下后才擡起睫帘:“只你能看到我,我却总瞧不见你,实在不公平。”
风声静默许久后,寒昭烬从黑暗中走出来。
林藏樾手中的烛火慢慢勾勒出他的身形轮廓,而后看他皱起长眉:“你倒是大胆。”
玄衣如墨,英朗绝世,林藏樾在那双眼眶飞霞的勾魂桃花眸中放任自己沈醉,蛊惑人心的神决在心间蠢蠢欲动,但林藏樾不在乎了,她看着寒昭烬,慢慢绽出明朗动人的笑意,在无穷无尽的冥界深夜里,如同日光倾世,不见尘埃。
横竖是这一魂一命,若天道执意要取,拿去便是。若天道一时无能取不走,性命在她手中一日,便要恣意无拘地活一日,任谁也别想惊扰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