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鬼时辰
奈何桥头的孟婆变了。
虽然她依旧每日申时前熬好一大锅迷魂汤,而后坐在桥头一方旧窄桌旁研墨走笔,写上一阵子,偶尔起身走到桥头查看几番,再笑吟吟地为某个行了大运的魂魄亲手端上一碗孟婆汤。依旧每日会与两个小鬼吏闲聊说笑,与描骨坊掌柜蓝挽苏一起盘账筹谋,屡屡将司曹阎王的如意算盘碎成烟灰。
但在原本无忧胜仙的杏眸长眉间,却添了许多沈稳英气,清明眸光在睫帘忽然擡起时,偶尔会掠过的鹰视狼顾如刀刃出鞘,如同有一只之前一直沈睡在魂灵深处的头狼,穿过长而幽静的梦境,带着藏於心间的厮杀冷厉苏醒过来。
夜风初起的时候,汹涌的神息会席卷过忘川河畔,将乌发全部高高束起的林藏樾偶尔立於河畔静静望着流水急去,眸色沈静。或如素雪或似浓墨的束袖战衫安静地被清凉水风扬起衣角,在逐盏点明的赤灯里显出更锋利的轮廓。
唯一没变的是孟婆汤一如既往的难喝。
六界论坛在这段时间里有了更多用户,九尾灵仙的大漠客栈和嫦娥仙子的点心小铺早已日进斗金,白泽圣神的药膳馆火遍六界,西海龙王推出的“暮春来西海看日落”套餐动了数十万粉丝的dna,人神鬼怪皆趋之若鹜,西海度假客栈一房难求。
而手握九本同人话本与身为六界论坛创坛冥神的林藏樾自然跟着声名鹊起,并连带赚得盆满钵满,冥界用她交的贡赋将酆都城城门城楼和城内的木桥小路全部修葺一新,连带鬼吏的俸禄都涨了一些,地府鬼鬼对孟婆感激不已,话本在冥界的销量短短半月内急速涨了三成。
孟婆庄里又挂满一篇篇新话本的手稿。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林藏樾把那些原本被收起的血蔷薇全部找了回来,专门寻了个柳木架子把依旧怒放如初的血蔷薇摆置好放在窗前。
风拂入窗,纸墨香与蔷薇馥郁相织相绕,别有意趣,而窗前不时站着端上骨瓷碗品茶休憩的林姑姑。大多时候她都是眉头微锁,一副文痴模样,偶尔像被窗外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杏眸一亮,对着某个方向灿然展颜。
而阿弥和漓九则被白泽圣神和蓝挽苏赋予了艰巨的使命,那就是盯着寒昭烬不让他靠近孟婆庄和孟婆。
两个侍汤小鬼吏整日心里叫苦不叠,寒昭烬是酆都鬼帝,他想做什么,去哪里,何需费心费力地躲着他们,鬼帝神息直接碾压上来,他们两只鬼难道能反抗吗?
再者说,就算能看得住猪,也拦不住自家白菜每天都在花式琢磨怎么下手。
林藏樾好几次趁四下无人的时候独自去太阴殿交贡赋,等被发觉时,整个孟婆已经快步走出太阴殿石门,用“我只是来交贡赋,真的不想去魔界”的眼神,安慰气喘吁吁一触即爆炸的曲敬谣和蓝挽苏。
曲敬谣有一回实在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很严肃地找到鬼帝,想劝他从源头掐住,两人发生如下对话。
曲敬谣:“林姑姑身中蛊诀,陛下是否知道?”
寒昭烬:“知道。”
曲敬谣:“每回靠近陛下,蛊诀便迷惑林姑姑神识,怂恿她入魔界寻千魂髓,陛下可知其中凶险?”
“本座当然不会由着她做这种傻事。”寒昭烬说完后剑眉一皱,颇带些遗憾低叹道,“不过她比本座有分寸得多,回回都在蛊诀快要冲入神脉前就转身跑了。”
曲敬谣的心稍微放下几分:“那就好。”
而后,她又突然反应过来鬼帝那句话中的不对劲,心脏咯噔又提到嗓子眼儿:“所以是陛下回回不讲分寸?!”
“倒,倒也不是。”寒昭烬竟然结巴起来,他随便抽出一本书册翻开,全然没发现手中的书册根本是颠倒的,一本正经道,“司吏阎王不必忧心,本座既掌地府,自然有办法知道自己的孟婆是否跨出冥界。”
曲敬谣被鬼帝话中那句“自己的孟婆”噎住了:“……陛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寒昭烬懒懒挑起桃花眸,面无表情道:“今年的四月十四是天界御神每十年来冥界巡看的日子。届时十二御神会提前两日入冥界,本座正巧那日有事,司吏阎王可否代本座应承安顿御神?”
鬼帝忽然把话转到正事上,曲敬谣一头雾水:“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自会全力办好。”
“嗯。”寒昭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合上倒翻了半天的书册,漫不经心补充道,“对了,听闻今年的御神之首是七殿下。”
曲敬谣愤怒又仓皇地逃出太阴殿,她觉得鬼帝可能被林藏樾带歪了。
至於寒昭烬所说的“那日有事”,则完全被忙於繁杂事务的曲敬谣忘在脑后,连点话影子都没留下。
而林藏樾从寒昭烬与曲敬谣的这次对话之后,竟然真的没有再去过太阴殿。这让阿弥丶漓九和蓝挽苏又欣慰又害怕,欣慰的是姑姑终於肯听劝了,他们也能向白泽圣神有个交代。害怕的是万一她把和寒昭烬见面从地上转移到地下,岂不是更完蛋。
但无论如何,林藏樾与司命阎王约定查命卷的日子到了。
司命阎王殿在酆都山最南峰的山腹中,这里存着六界所有魂魄生灵的命卷。管你是上神魔族,还是匹夫蝼蚁,每个魂灵的生生世世皆凝於一本书册中,不仅有往生功绩债怨,更有对来世的寥寥几笔暗预之语,是地府乃至六界中玄之又玄的天机之地。
而司命阎王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她惯穿绣着金线海棠的红衣绿裙,三只细金镯在珠圆玉润的藕臂间叮当碰响,细软乌发束成垂挂髻,刘海齐眉,红珠点额,黑眸粉唇,煞是可爱。但这小阎王的性格却阴晴不定,时而天真明朗,笑如银铃,时而阴鸷乖张,出尔反尔,极不好相与。
林藏樾在接连碰了五次壁后,终於碰上这位小祖宗在为追不上一只枯骨蝶生闷气。她当即派出扑蛾子高手林小胖,连抓六只枯骨蝶恭敬奉上,这才让司命阎王松口答应林藏樾可在四月十二晚上亥时三刻入南峰山腹查命卷。
林藏樾虽然很想问问白天来行不行,晚上不睡觉第二天实在受不了,但看到司命阎王那张随时可能变天变卦的小脸,还是硬把自己打个商量的冲动咽了回去。
於是四月十二亥时刚过,林藏樾便早早等在司命阎王殿门前,半点不敢怠慢。上一件让她这么起早贪黑努力的事,还是需要一大早去图书馆门前排队抢座位的期末考试。
殿门紧闭,殿前六个宽厚的石阶下有一汪幽池。林藏樾不敢走远,敛着神息在石阶上等待约定的时辰。
酆都山南峰极高,依稀星辰近如伸手可摘。蒙上暗纱的模糊月光映在幽湖中,比两眼一摸黑的奈何桥头强上太多。林藏樾没有带灯烛,就着月色半靠半躺在石阶上,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细长木酒瓶。
见青山入口清而烈,林藏樾合上眼眸,若看不见眼前即为地府,如此清风如此夜,倒颇有些山河疏阔之感。
惬意间,她忽然睁开眼睛,浅挑唇角放下酒瓶,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伸手拍拍旁边的空石阶:“坐。”
寒昭烬从她侧后方走来,在离林藏樾三步之遥的地方坐了下来,拧起剑眉:“你与司命约的这是什么鬼时辰。”
林藏樾嗤笑一声:“什么鬼时辰陛下不也跟来了么?”
寒昭烬咬牙:“林藏樾,休得对本座狂妄无礼。”
林藏樾被寒昭烬这气急败坏的模样逗得低笑几声:“陛下,做鬼也要讲道理。说到无礼,你用龙鳞鞭在我身上落下寻迹诀之事,我还没跟你计较呢。”
“本座那是……”寒昭烬冷冰冰的话说到一半,气势幽幽弱了下去,“你在妖世身中的蛊诀未解,寻迹诀不过为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我一个上头没拦住,直接冲到魔界去?”林藏樾哭笑不得,“你们一个两个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一个连法器都还没找到的人,看起来像是会去主动找死?”
寒昭烬哑声半晌,接着道:“此诀与寻常寻迹诀不同,唯有你出冥界时才会有应。你若是不喜,本座解开它。”
“罢了。”林藏樾摆摆手,大度地表示不用了。
反正不管有没有这个寻迹诀,寒昭烬都会三不五时出现在她身旁刷个存在感。而白泽圣神近日寻来的固魂奇药多少有些减缓寒昭烬魂魄折损的速度,现在还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陛下。”她开口唤了一声。
“嗯?”寒昭烬趁无人注意时偷偷侧过一点目光,看林藏樾枕石仰望夜穹的瓷玉侧脸,鼻梁精巧挺直,下面是染着酒意的双唇。
寒昭烬不自觉喉咙滚动,他觉得有些渴,而今夜的见青山看起来似乎格外好喝。
林藏樾仿佛被稀疏星月引得出神,喃喃问道:“什么样的人会为我承下那么大的因果?”
寒昭烬觉得有股莫名的烦躁在心里抓挠不止,几乎要破出喉咙,冷冷道:“不知道,不过那人八成已经魂飞魄散了。”
而绑缚於身的铁链在此时突然绞紧,无数道尖锐冰凌刺入神脉,像是在困住他,不许试图冲开某种桎梏。他不明所以,只能如往常一样忍耐着稳住呼吸。
“若不是那人,我十成已经魂飞魄散了。”林藏樾晃了晃酒瓶,喝下里面最后一口见青山,用袖口擦去留在嘴角的一点点酒痕,杏眸点水,转过头盯着他,“要是还有报恩的机会就好了。”
她的眸色太过明亮,又太过直入心肠,寒昭烬迅速移开目光,垂下眼帘。
林藏樾正欲再开口时,身后忽得传来慢慢悠悠的开门声。两人同时回过头。
司命阎王站在启开门缝间,带着金镯的小手嫌弃地掩住精巧翘鼻,皱眉嫌弃:“谁喝了见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