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二)
林藏樾在映魂水镜里走过了楚见殊的戎马半生。
她看到自己的前世生为天子血脉之后,百年来家门出了五代十七位镇国大将军,家中无论男女,在战场上皆各有令四境众敌闻风丧胆的威名,甚至曾助天界上神平息多场祸乱,但也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回朝归乡。
楚见殊出生在军营大帐,襁褓中跟着父母在边境长大,牙牙学语时便以兵书为启蒙,及笄之年披甲上阵,东征西战见惯刀剑厮杀,赤马长刀斩敌无数。
可她的父母兄长在短短十年间相继战死,家中只馀年迈祖母与两位出身文臣世家的嫂嫂,於是楚见殊成了楚家最年轻的镇国大将军,长年镇守北境,每年只在仲夏与年节回朝面圣两次。
二十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位长得极好看的天界上神,他腰间别着一条龙鳞长鞭,说自己奉册神令来寻楚家那位不到十九岁便被天子封为镇国大将军的少女。
再后来——
时至冬月,西北的风雪凶烈无比。
一片大获全胜的欢呼声中,林藏樾脸上残留着新鲜的血痕硝烟,快步穿过高声呼喊“将军”的兵将,挥手把玄盔长刀扔给来接刀的兵士,压着冲天怒气走进将军帐。
“别跟着。”她冷声道。
身后的副将见将军眉目含火,立刻噤若寒蝉止步不敢向前。唯有寒昭烬心虚敌低垂眉目,跟随她的脚步进了将军帐。
“我错了,将军。”寒昭烬擡手想拉住林藏樾,手指却只抓到她沾满血迹的披风,他紧走两步跟近,“真的知道错了。”
“上神与我成婚时是怎么说的?”林藏樾侧过头,冻得青紫的骨节被掀开皮肉,正不断往外渗血,她却似毫无痛觉般,手用力顶住桌案上铺着的西北边境舆图,一字一顿问道。
“我是上神,若无天道授意不能参与人间战事,否则我的命格恐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动,严重的话还会危及将军府与本朝的气运。”寒昭烬自知自己行事冲动,辩无可辩。
林藏樾的声音更冷:“原来上神还记得。”
方才在战场上,走投无路的敌军将领发起最后一搏,数百弓箭手拼死将林藏樾与数十个亲兵攻至悬崖边上,箭锋淬毒,恨意直指同样快要耗尽体力的玄甲将军。
寒昭烬想到那一幕依旧心惊不止:“可是那枚毒箭只差两寸就要从后刺入你的心脏,我实在没忍住。”
林藏樾闭上眼睛:“寒昭烬,你用龙鳞鞭折断那只毒箭也就罢了,为何要出手杀了高昌国二世子和数百高昌敌寇?”
寒昭烬的眼神闪过锋利的刀光:“他说要么活擒你回高昌为军.妓,要么让你命断於此,我……”
“嘭——!”
舆图之上压着林藏樾昨夜出战前喝尽的壮行酒盏,此刻被她一把推翻在地,坚硬冰冷的地面让酒盏瞬间四分五裂。林藏樾回过头,她的玄甲被敌寇长戟刺破,右肩上的血窟窿正一缕缕往外渗血。
“我征战近半生,这种无能叫嚣听过不下百回,哪一个能真的打败本帅,又有哪一回明枪暗箭能真的杀了我?可你要是因为此等小事被天道斩神根改命格,又叫我如何?!”她眼睛里有鏖战一夜一日杀出的血丝,正含着急怒激出的泪光瞪着寒昭烬。
寒昭烬心软了,他上前轻握住林藏樾已经露出白骨的手,心疼道:“小殊,是我错了,你想怎么骂我都行。现在先让营中医官来为你包扎伤口,好不好?”
“一年前在北境与蒙胡交战时,你只失手杀了三个围攻我的胡寇就被天界抓回去受伐神雷刑,这回要是你,要是你……”林藏樾想到寒昭烬受完雷刑的惨状,双唇发抖,“以后再也别跟我来打仗,否则没人给你守寡!”
寒昭烬抱住林藏樾,与她额头相抵,一遍遍抚着她有些凌乱的乌发温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夫人长刀立马,威震列国,一生从无败仗。是我关心则乱多此一举,都怪我。我先去请医官,好不好?”
与这些年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比起来,林藏樾这一战伤得并不重。她知道自与寒昭烬相识以来,他总会明里暗里护着自己,免去了许多惊险,可她还是不愿在出征时带上寒昭烬。
但是这一回,林藏樾来到了并不熟悉的西北边境,高昌丶西凉丶西突厥丶北吐蕃等十数个小国纵横捭阖联手攻本朝边境,一举拿下□□由北至南七座边城,原本驻守西北的骁骑将军被困至死,都城降旨,她临危受命带着自己一半副将与五万精兵,自北境一路向西而来。
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林藏樾曾被困在无边雪山,陷於千里黄沙,经过无数厮杀血战,阴谋诡计,几次绝处逢生,折损近半将士。寒昭烬看得心惊肉跳,每每吓得心脉都要断了,只能执意入营与她同战同行,日夜寸步不离。
直至接到圣旨一年半有馀,林藏樾长刀挥下斩去西北诸国最后一位能战将领的首级,寒昭烬出手取了高昌二世子的性命,才终於将大捷归於□□镇国大将军麾下。
冬日更深的时节,林藏樾行军至於诸国联盟的高昌都城姑师城外五十里处,直逼诸国联盟心脉,而后耐心地就地驻扎,甚至着人采买起了干果牛羊丶冬衣炮仗,大有在这里过个年也挺好的架势。
仗打完了,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报——!”
帐外有急促跑来的脚步声。
“将军,高昌王遣使送归降书来了!”
林藏樾正在由医官为她换手上的纱布,寒昭烬在一旁翻看高昌王送来的粮草单子,三位副将与一位师爷正一一秉明军中粮草丶兵将丶武器细则,几个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不约而同擡起头来。
林藏樾擡手示意副将稍后再秉,对帐外道:“呈进来。”
兵士弯腰低头而入,双手将高昌王的归降书奉给林藏樾。
归降书中不仅言辞恳切表明诸国归降之意,还特地呈上西北边境舆图,山河沟壑无一不明。书信不长,不过短短几页,林藏樾却慢斯条理看了许久。
一位姓张的副将见将军一直没有说话,问道:“将军,高昌王的归降书里都说了什么?”
林藏樾将归降书递给他:“左不过是说自己一时糊涂才起兵犯我边城,如今追悔莫及,一心归顺□□。”
张副将从额头到眉下横穿一条长长的伤疤,看起来颇为凶恶,他看着归降书横起眉目:“他请将军三日后持我朝天子令入姑师,受诸国归顺叩拜。”
姓陈的副将没有说话,但另一位面赤如血的古副将道:“将军不能去,我们才杀了最得高昌王欢喜的次子,此刻贸然入姑师或许有危险。”
医官为林藏樾重新敷上药,她看着自己骨节的黑痂慢慢被洁净的新纱布层层裹起来,神情平静极了,看不出心绪悲喜:“打赢了仗,岂有不入都城受归顺叩拜的道理。”
陈副将终於开口:“将军说的是。”
林藏樾:“高昌王老奸巨猾,二世子又是高昌国都最受敬仰的勇士,古副将的思虑不无道理。”
寒昭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林藏樾,他觉得自己吊了一年半后才放下的心,又被高昌老儿一封归降书高高提起。
炭火迸溅几声清脆火星,帐内陷入短暂的沈默。
古副将问道:“将军以为该如何?”
林藏樾挑起唇角:“当然要去,三日后,张副将与陈副将带一千死骑,与本帅一同入姑师。古副将留在军中,带大军守在城外,若有异动,即刻攻城。”
“是!”三位副将领命。
林藏樾拿过师爷写好的战事奏折一目十行,思索一番后道:“由陈副将主本帅入姑师事宜,西北战事奏折待我从姑师城回来后再呈。今日军务到此,诸位可回帐歇息。”
众人很快退出,将军帐中只剩她与寒昭烬两人。寒昭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加重了分量,无声地表达不满。
林藏樾手肘撑在膝盖上,向他的方向探身,杏眸里的威严还没有彻底褪去,她盯住寒昭烬跃跃欲的神情看了好一阵,终於松口:“可以,但不许再失手杀人。”
寒昭烬颓丧地把粮草单子丢在桌上,撇撇嘴:“做神仙真麻烦。”
“你连神仙都做不了更麻烦。”林藏樾竖起眉头,“如果有个万一,本帅现在又不能上天界入地府,到时候该去哪里把你找回来。”
寒昭烬半倚在熊皮椅上:“册神令最大的毛病就是太会绕弯子,你什么时候飞升也不写明白,害得我每天提心吊胆,生怕护你不周,被祖母提着虎头杖一顿暴打。”
风雪费力地把将军帐沈甸甸的毛毡帘掀起一角,见缝插针钻了进来,一丝寒意被送到林藏樾面前,她透过缝隙看到帐外风雪遍野,似是在自语道:“册神飞升本就有无数变数,或许我哪一日战死沙场,便是飞升之时。”
“那不行,不行。”寒昭烬神色坚决地摇摇头,从熊皮椅上起身走过来蹲在林藏樾面前,“我来找你就是要护你顺利飞升为天界战神,这是楚家五代忠烈积来的神缘。”
他仰起头,桃花眸认真地看着林藏樾:“更何况现在我已经去月老那里把我们的红线打了个死结,他还发了指天灭地的毒誓,红绳结解开时月老神根断。所以哪怕你到时候有什么闪失不小心走到奈河桥头,我也能拦下孟婆汤,把你抢回来。”
林藏樾皱眉:“月老是自愿发的毒誓?”
寒昭烬沈默片刻:“……后来自愿了。”
有些事不必细究,林藏樾明白这个道理,她手指点过寒昭烬的鼻尖:“我祖爷爷要是知道当年所助擒鬼蛟的昆泽上神娶了他重孙女,可能会气得把棺材板顶开。”
寒昭烬干笑两声:“我以后叫他祖爷爷,算是扯平了。”
海东青在千山烈雪间高唳几声,逆风而上,□□女帅养的十几只嗜血狼犬凶吠着冲向茫茫雪原。西域冬雪下起来总要不管不顾地吞没山河,仿佛第二年的春日永远不会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