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三)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凛风哀嚎,西北边境裹银缟素,茫然如置於白云之上。
辰时过半,姑师城城门缓缓打开,荡气回肠的鼓角声雄壮响起。
马蹄声自纷乱飞舞的雪幕深处传来,六尺高的玄盾连成铜墙,入城门后分向两旁。早早候在大道旁的西北诸国臣子齐齐单膝跪地,或将双臂交於胸前或右拳贴於心脏处,行礼臣服。
镇国大将军的汗血骏马走在最前,白蹄赤身之上,林藏樾身着玄甲,黑狐领大氅沾满雪片,沈静眉目尤显冰冷漆黑,她一手拉住马缰,另一手托天子平西北战乱的圣旨,长刀负於身后,率□□众军入城。
赤马蹄声后紧跟两名副将与十几个浑身披甲唯有双目露在外面的亲兵死骑,长戟握於手间,随时可取人性命。
数条壮硕如熊的战犬行在其间,目光与利齿在雪天黑甲中显出锋利骇人的杀气,此刻都被勒上冰冷嘴笼,只能漏出几声压着屠戮冲动的低咽,如同来自冥界的索命恶鬼,却不敢越过赤马半寸。
风啸雪嚎与沈重马蹄交杂中,姑师城陷入一种战栗不止的寂静。
大道尽头,西北诸国八位国君静候多时,帽檐发间皆是雪覆寒白。他们神色各异,有悲伤,有不甘,有平静,却都无法掩去眼底的恐惧。
赤马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停步,所有人屏气凝神间,林藏樾展开圣旨。
众兵与西北诸国国王跪地。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西北八国突犯我朝边境,夺城池七座,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苦不聊生。朕日夜忧甚,寝食难安,命镇国大将军楚见殊收覆边城,平西北之乱,钦此。”
林藏樾收起圣旨锦帛,听到“圣上千秋万岁”的齐呼震彻西域苍穹。她稍侧过脸,垂下眼帘看到离自己最近的死骑正悄声擡头,桃花眸微微眯起,在呼啸风雪中闪着鲜活明亮的火焰。
雪片误打误撞飞入杏眸,掀起一片冰凉的水汽。
林藏樾还要在城中住上几日,与西北诸国商谈止战归顺的条件。
高昌国特地腾出王宫东侧的郡王府供□□兵将驻军歇息,随行来的两位副帅带死骑将这座华贵府邸围守成铜墙铁壁后,镇国大将军便住进了姑师城,每日烤羔羊遛狼犬,逛姑师收珍奇,甚至重金挖了几家食肆的厨子说要带回□□都城,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只身入敌城的紧张。
当然,对高昌王与西北诸国送来的归降贡品单子也看都不看,无论他们加至多少,照样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到镇国大将军在城中住到第十日时,八位西域国王彻底慌了,在高昌王宫中设下大宴,请镇国大将军入宫商谈。
王宫送来第三道拜请函后,林藏樾觉得时机已到,终於重着玄甲,带着副将和伪混在护身亲兵的寒昭烬,牵着一条通身雪白的蓝眼狼犬,一起踏入高昌王宫宫门。
晶莹的葡萄美酒香如琼浆,胡姬以轻纱半遮面容,踩着纳格纳鼓急促的节奏旋舞不止,深邃双目勾魂夺魄,柔荑几次虚虚抚过林藏樾的脸颊,看得寒昭烬满眼不爽。觥筹间藏着明枪暗箭,酒至正酣,席上总算从寒暄客套进入正题。
高昌王醉眼朦胧,用熟练的汗话道:“镇国大将军千杯不倒,名不虚传。”
林藏樾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举杯至半空:“多谢杜赫大和卓与诸王盛宴款待,这几日本帅与亲兵住在姑师城,打扰了。”
无人敢不提杯饮尽。
高昌王笑得热情:“将军流连西北边境一年有馀,年岁将至,我等都是第一次与将军相识,不知有无荣幸留将军在西域过年?”
林藏樾:“家中祖母还在等着本帅归家守岁,等西域诸事安定,本帅与大军就要一同告辞了。”
西域诸王见□□将军终於提到此事,纷纷表示自己的归顺圣上之心天神可鉴,无论□□需要他们给出多大的诚意,他们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林藏樾用匕首割下一块嫩羊肉,漫不经心地抛给等在一旁的蓝眼雪狼犬。
天子在一个月前便给她下了一道密旨,此番征战若大获全胜,银钱牛马珍宝奇药不论,□□另有所求。若西域诸国答应,才能彻底收回雄兵刀戟。
林藏樾不慌不忙地说出了□□止战的条件后,西域诸国王公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胡舞异乐停住,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西突厥国王生生攥碎一盏琉璃夜光杯,脆片扎入掌心,被他狠狠拍在桌上。
高昌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我八国再割九座城池奉给圣上?”
林藏樾边用丝绸方帕擦拭着割肉的匕首边轻轻点头,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是。”
酒席上炸开了锅。
“大将军胃口太大,开口就要我等割城池。”
“这都是天途要塞,怎能轻易割让?!”
“要黄金,要牛羊,要美人,样样都行,但城池坚决不让!”
“将军,你别是喝醉了在说笑?自古两军交战,哪有一次割九座城池的先例?”
“恕西凉国不能从命!”
“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勇士,还要我们城池百姓,哪有这般欺负人的?”
“请圣上收回圣命!”
……
“诸位怕是忘了,当年圣祖皇帝为安边境,赏西域八国城池九座,供诸国与□□通商往来,谁知老王爷们纷纷驾鹤去后,竟让后继之人生出许多想法来。”林藏樾提高声音压下一片七嘴八舌的杂乱,嘴角挑起轻笑,“况且今日就算诸位王公不答应,你们真当本帅打不下这九座城池来?”
无论是前世的楚见殊,还是在映魂水镜里重历往生的林藏樾,其实并不知那位在都城的圣上下此道密旨的用意,但前尘已定无可更改,只能朝着原来的轨迹继续下去。
这夜之后,九座城池终究还是被林藏樾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了回来。她也如自己所说,在诸王签割城国契的第二日便离开了姑师城。
五日后,姑师城外虎视眈眈的压境重兵拔营回朝,与此同时一道密折八百里加急被送回了都城。
离都城还有四五百里时,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张丶古两位副帅带回东北幽州,另一路随她回朝覆命。
林藏樾在宽敞的马车中处理军务,寒昭烬趴在桌上擡头看她,手肘下压着重重军务折子,不解道:“□□又不差那几座小城池,你们那个皇帝小儿为何非要为难那些小国国君?”
林藏樾拿着笔在折子上批批画画,一个脑袋简直要变成两个大:“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那帮长胡子文臣又在算什么没用的账。”
寒昭烬摇摇头:“世间万事要留一线,高昌王已经失了最喜欢的世子,皇帝小儿还从他手中拿走两座要塞城池,不妥。”
“是不妥,不过此番战事确实是西域诸国先挑起,祸害我朝百姓,还杀了原本驻守西北的大将,打疼他们是应该的。”林藏樾重新拿起一本折子。
寒昭烬有些不满,双手把林藏樾的脸捧过来不许她再埋头:“别看军务折了,看看我吧。我做将军的近身死骑这么久,连点奖赏都没有。”
林藏樾正因琐碎的粮草军需和文臣们孜孜不倦的长篇大论而烦不胜烦,偏生还有个人一点忙帮不上还试图捣乱,她轻轻叹气:“说起高昌二世子,怎么天庭还没找你算账。”
寒昭烬眉眼灵动皎洁:“也许是因为被我奋不顾身保护夫人的壮举感动了呢?”
“本帅看你想得倒美。”林藏樾干笑两声,把寒昭烬的手掰开。西域战乱定住乾坤后,这件事成为她心头沈重压下的巨石。
寒昭烬倒不在意:“那将军就更要多花时间在我身上才对,否则哪一天我被天界突然抓走怎么办?”
“相公,现在我们离都城还有四百三十二里,若是车马快些,明日午时前就能入都城。如果这些军务处理不完,老臣谏信回覆不尽,回将军府后你去向祖母解释原因么?还是你想成为那个原因?”林藏樾拨了拨满桌的书折,难得露出又犯愁又委屈巴巴的神情。
寒昭烬当即为林藏樾续上一杯热茶:“夫人请,小的这就不说话伺候着。”
林藏樾歪过头:“你要不要再扮作镇国将军的护身亲兵,与我一同入宫?”
寒昭烬:“祖母一定在将军府盼了许久,皇帝小儿有什么好看,我先替夫人回家催酒。”
他们确实在第二日便回到了都城,按规矩,镇国大将军赢了战事,要先进宫面圣。林藏樾紧赶慢赶总算走马观花地看完了马车上的所有奏折,在傍晚时分踏入宫门。
北风在宫殿前空旷广场卷起残雪,暮色在天边快被青黑冷夜吞尽腹中,宫娥摇曳着裙摆安静地为各殿掌灯,林藏樾站在肃冷的皇宫冬日里,楞住了神色身形。
这是她第一次入轮回井时梦见过的场景。
那个在解影峰幻境里将她带到宫门前看楚家灭门的都督,此刻正在她身前引路,露出谄媚笑意:“大将军,请。”
好的,请。
林藏樾如前世一样走向巍峨宫殿,铠甲冷极了,在踏入殿门时被其中的暖意结出细密寒水。
她在殿中央跪下身,等待那位从未露面的圣上。
“爱卿回朝了。”
“末将已奉命攻下西北十六州,特进宫覆命,愿四海归顺,圣上万岁。”
珠帘帐被掀起,天子从龙椅金阶快步走下,声音温雅:“大将军劳苦功高,朕当重重奖赏!”
林藏樾按着狂跳的心擡起头,终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