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四)
残雪渐融,都城城门外站着几十个衣着讲究的老少,一同目送轻骑走远的方向。
为首的老妇拄着虎头拐杖,深蓝衣衫与黑狐氅华贵大气,坚毅面色直到轻骑走到离城门外十几丈远,才肯流露一点不舍。老妇身边站着一位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的将领,林藏樾知道,那是长年在都城守将军府的蒙副将。
是解影峰中,死前对她说“将军,不要回朝”的蒙副将。
“小殊走啦。”林藏樾勒马回头,伸直手臂向将军府来送她的人用力挥手,她的眼睛很酸,有沈重又湿热的水光挂在哞间,摇摇欲坠,“多保重,祖母。”
“小殊为什么哭了?”寒昭烬从旁温柔道,“巡过北境后,我们端午前便回都城可好?”
林藏樾垂下眼眸,神色覆杂不明:“好。”
她知道,镇国大将军确实还会再回来,不过不是在端午,而是在大雪再次裹住都城的时节。到时将军府便会血溅宫墙,忠魂鸣冤,将军府的几代铁血的结局不是战死沙场披荣归乡,而是魂断已经悄悄布下天罗地网的阴谋。
“寒昭烬。”林藏樾突然哑着声嗓唤了一声。
“夫人请吩咐。”寒昭烬眨眨眼睛,“只要将军开心,让我做什么都行。”
“如果有一日,将军府身陷危险……”林藏樾眼眶发红,话至一半,突然咽了回去,“罢了,走吧。”
将军转身,赤马绝尘。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尘一步步走向结局。
寒昭烬策马跟上:“小殊,我答应你,如果有一日将军府有危险,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他们平安无虞。”
海东青长唳入云,往更冷更高的长空飞去。
果不其然,回到北境后的第一个月,林藏樾还没来得及像往年一样巡境,甚至还没喘匀气稍作歇息,战火便突如其来地沿着北境燃起。镇国大将军离开幽州近两年,原本被镇服的北境诸国又生出许多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地觊觎天.朝沃土,如今终於在冰开雪融后出手,来势汹汹。
寒昭烬也在立夏前的某一日突然失了踪影,连一封信丶一个留音神诀都没来得及留下。
快到了。林藏樾在无数个厮杀归来的黎明握紧长刀对自己道。
将军被冤,合府灭门,雍错藏布山顶上的那间永世没於白雪间的小宅,她曾经见过的每一幕都在心中清晰无比地闪过。
林藏樾甚至分辨出那些不久以后将会供出自己通敌的副将,几次想找出副将诬陷自己证据,或是修书回都城提醒家中祖母带将军府北上来幽州,但皆以失败告终,所有送信的将士或是信鸽也都会无一例外地折损在半路,像是映魂水镜发出的某种警告。
无解,还是无解。
镇国大将军击退异族来犯的过程过分顺利,顺利到让人心惊。林藏樾在大获全胜后,入敌营与鲜卑年轻的可汗合谈,她找到了那个偷偷向鲜卑可汗递纸条的本朝亲兵,看他在完成任务后将一张细纸绑在灰鸽踝间放走,又在回军营的路上“意外”坠入悬崖。
已经发生的必须重演,林藏樾知道。但当她再回来时,看到解影峰幻境中的数万大军尸横遍野时,仍然近乎崩溃。
将军奔跑在尸体间,战靴踏过被自己将士的血泡成泥泽的草原。
林藏樾循着对解影峰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只剩一口气的兵士,她认出这是古副将麾下的兵士,抓起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问道:“是谁?!是谁在营中杀我将士!”
“将军……将军回来了……”兵士说了与解影峰中一样的话。
林藏樾满眼血丝:“发生了什么?!”
“将,将军去和谈后,陈副帅拿出圣旨与将军通敌书信,说,说……”兵士握住林藏樾的手,“末将不信,不……”
兵士断了气。
圣旨?林藏樾想起七殿下的脸。
他应当是投胎至人间渡劫,成了君王,可为何要将她置於如此大的冤屈中?
林藏樾在尸体间狂奔,找到了古副帅被戳穿十数个血窟窿的尸体,拼出了那几张要命的纸条。
六月十七,戌时末,更槌响三,由内攻之。
一刻后,鲜卑年轻的可汗带着铁骑出现在弦月初升的山头,而带着本朝兵马前来擒拿“叛军”的蒙副将则出现在另一边。
“不要过来!有危险!”林藏樾双手挥舞形容疯癫,哑声大喊道,“回去!”
马蹄声太乱,踏过血泥寒泊,淹没了她的声音。
“蒙副将!回去!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林藏樾声嘶力竭,一遍又一遍喊道,直到用尽所有力气跌坐在尸山间,肩膀止不住的发抖。
她说自己没有叛,想说将军府要有灭门之祸,蒙副将快走。可厮杀声太大,盖住了一切苍白的辩解。两军各怀目的地留下了“叛国”将军的性命,鲜卑铁骑越聚越多,直到本朝兵马被尽数斩於弯刀下。
“都怪我。”林藏樾抱着被当胸刺穿血肉的蒙副将。
“不是将军。”蒙副将不甘道,“末将知道,不会是将军。”
林藏樾如前世一样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军,不要回朝。”蒙副将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回朝,她知道。朝中有人对将军府拔了断命的刀,不惜十万将士英魂与北境十六城百姓的性命,也要将这血债背在她身上,要她立时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七殿下,为何呢?
战火焚尽写着“楚”的军旗,林藏樾在腥风里闭上眼睛,血泪横流,发缕凌乱。
鲜卑可汗大笑着走近,用生硬汉话道:“将军,本汗倾慕你许久,不知可否再请将军入我大帐,做我族尊贵的王妃?”
林藏樾发出非哭非笑的嗤声,她将蒙副将的尸首轻放回地面,替他合上不能瞑目的双眼,然后抽出背上的长刀站起身,睁开血色蔓延的杏眸:
“闭嘴。”
“楚家将士,宁血竭战死,亦不降,不叛,不为俘。”
三只海东青厉声高唳俯冲护主,铁钩般的鹰喙与利爪刺瞎异族兵士的眼睛。赤马披甲一路飞奔撞开十几个欲从身后偷袭林藏樾的铁骑。昔日统领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军如今唯馀一人一刀,战马猎鹰,孤身拼杀於不断涌来的敌兵间。
赤马被弯刀划开肚腹,马肠与黑红浓血流了一地,痛嘶一声倒地,护在林藏樾身前。一只海东青在啄瞎鲜卑可汗的左眼后,被他抓住生生折断羽翼与双爪,另外两只则在挡在林藏樾背后为她驱散弯刀时,被斩下头颅,尸首直直坠地。
林藏樾被逼到无垠湖畔,鲜卑兵将的尸体脚下堆积成丘,夜幕终於完全落下时,她也用光了所有力气。
长刀撑着镇国大将军站稳身形,杀红双眼的林藏樾气喘吁吁。她浑身浴血,双目透出狼一样的嗜血凶光,看向尸山下又围过来的十几个踌躇不敢向前的弓箭手。
鲜卑可汗捂着血流如注的左眼,口中说着一串短而急促的异语。
林藏樾听明白了那句话。
“放箭,杀了她。”
箭锋穿风而过,刺入血肉发出骇人闷响。林藏樾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痛觉,她握紧长刀,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身体跌入寒湖,泥沙与冰凉的湖水灌进口鼻,拖着渐渐意识模糊的大将军不断坠落湖底。
意识将要彻底灭下之前,林藏樾迷迷糊糊想道。
若是所有一切皆止於此处,就好了。
两个多月后,明媚夏日被早早赶走,北境遍地青黄,落叶成雨。
辽阔草野间,一座打了好些旧羊皮补丁的毡房在寒风里瑟瑟摇动,十几只牛羊在寒风中低头吃草,年轻的牧羊人把毛色杂乱的矮马牵到快要结冰的细溪旁,撸起袖子拿起毛刷。
一个更为年轻的少女掀起毡房帘子,被草原烈风吹得皲裂的脸洋溢着惊喜,她穿着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衣袍,边跑边喊道:“阿哈,阿哈!拿长刀的姑娘醒了!”
牧羊人惊喜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妹妹,要不是肤色黢黑,他的五官甚至称得上清秀:“真的?”
两个多月前,乌扬嘎与哥哥一同牧羊时,在湖边救起了一位身穿玄甲的姑娘。她身上几处中箭,血色将湖水染成深浅不一的粉色,头似乎撞到了湖底冷石,额角和后脑皆有淤血青紫。
乌扬嘎看到她面色苍白浮在湖面上,以为是死尸,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但刺目日光照在她的眼皮上,让紧闭的眼帘下眸仁一动,她才发觉这位姑娘还有一息尚存。
她忙叫来哥哥牧仁,兄妹二人一齐将这位手中紧握长刀不肯放开的姑娘从湖中救起,带回了两人相依为命的毡房中。乌扬嘎为她脱下已经破败不堪的玄甲,为她包扎伤口,牧仁则拿出不多的银钱请大夫为她医治。
草原上的医者都说这姑娘身受重伤,又撞到了脑袋,虽然皮肉伤能慢慢愈合,但不知何时才能苏醒过来。牧仁与乌扬嘎不肯将她丢下,只能带着昏迷不醒的她四处游牧,悉心照料。
直到这一日。
林藏樾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处一座破旧却整洁的毡房里。
毡房里的缝隙被已经发硬的灰白羊皮堵得很严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另一端放着风干的牛肉和奶砖,而她穿着不大合身的旧衣,躺在羊皮褥子上,身旁正熬着苏台茄,滚热的奶香浓郁勾人。
这是哪儿?
我怎么会在这里?
林藏樾猛地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模糊视线里,她看到毡房毛帘被掀开,一高一矮两个身形走了进来。少女见她坐起身,快步跑过来:“姑娘快快躺下。”
林藏樾扶住胀疼的脑袋,终於看清了这两人。
少女长着一双大大的黑亮眼眸,很瘦,但神情却极为快活温柔。她蹲在床边扶住林藏樾,对身后的人用蒙语快活道:“阿哈你看,她真的醒了。”
林藏樾的目光跟着她轻快的语调上移,看到前世里第二张意料之外的熟悉脸庞,她瞠目结舌:“江,江大人?”
年轻的牧羊男子听到林藏樾的话后爽朗地笑了:“姑娘认错人了,我叫牧仁。两个月前我妹妹乌扬嘎在湖边遇到你。姑娘当时为何受了那么重的伤?”
林藏樾这才渐渐回过神,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层林浸染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