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五)
这里的冬天来得很快,不过过了二十来日,清晨的日光便不再如约而至,阴沈辽远的苍穹阴得人心头沈重,湿冷的风不时送来几片零星雪花。
阴山下,旧毡房孤独而立。
牧仁与乌扬嘎的游牧因林藏樾的苏醒停下了迁移的马蹄,他们在阴山脚下寻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为毡房披上所有的羊皮,又捡来许多牛羊粪,决定在此处度过这个冬日。
林藏樾在牧仁与乌云嘎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恢覆了精神气力。这里很安静,让人的心也跟着安静起来,失去了对时空的感知。林藏樾觉得自己好像只眨眼过了一瞬,又仿佛与这兄妹二人同在一起生活了许久。
她熟悉了奶茶的香气,习惯了乌扬嘎飘入云端的笑声,唯一不习惯的是长着江醉墨面容的牧仁,性情竟然最是最温柔寡言。
皮毛厚实的牧羊犬偶尔高吠一两声,窗毡的缝隙可以窥见终年积雪的山峦之顶,也顺带送进来几缕冷风,吹得林藏樾打了几个哆嗦。乌扬嘎走过去把毡帘掖紧,又乘出刚煮好的滚热奶茶,包着粗布巾塞到林藏樾手中。
暖意从掌心走遍全身,林藏樾在奶茶咸香氤氲的热气中道:“乌扬嘎,我该回去了。”
“回去?”乌扬眨眨乌黑的大眼睛,“阿姐要回家?”
“对,回家。”林藏樾低垂下失了光彩的杏眸。
回去领弥天大冤,受割心剔骨的酷刑,看满门忠烈被自己连累亡於皑皑白雪间。
“阿姐的家在天.朝都城?”乌扬嘎不知林藏樾为何忽然面露无可奈何的哀伤,自从她醒过来之后自己便常常能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也许是她现在太过虚弱,还是想起了自己受伤时坠湖时的情景?
乌扬嘎不知道,她只记得林藏樾在昏迷的两个月中提过都城,叫过祖母,还曾经喊过一个叫“寒昭烬”的奇怪名字。
林藏樾:“是在都城。”
“我和阿哈去过都城!”乌扬嘎眼睛亮了,“那里很热闹,有很多新奇的玩意,还有许多异族人,我的汉话也是在那时学会的。”
林藏樾觉得她的反应有趣:“你喜欢都城?”
乌扬嘎:“喜欢,喜欢极了。阿姐不喜欢么?”
“从前是喜欢的,现在有些害怕。”林藏樾喝了一口奶茶。
乌扬嘎不解:“阿姐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回去?”
毡帘被人从外掀开,牧仁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乌扬嘎,林姑娘,外面下雪了。”
“真的?”乌扬嘎满脸惊喜,小跑到帘前掀起一看,果然已经飞起雪片。
牧仁温声提醒:“乌扬嘎,快合上毡帘,林姑娘还虚弱得很。”
乌扬嘎忙放下毡帘,跑回哥哥身边:“阿哈,林姑娘说她要回家了。”
牧仁:“回家?”
乌扬嘎对他撒娇道:“对,林姑娘的家在天.朝都城,可我舍不得她走。”
牧仁抚着乌扬嘎的头发:“高飞的雄鹰天黑要归巢,狼王下雪后也要与群狼相依。林姑娘病好了,当然是要回家的。只是这里离天.朝都城不知有几千里远,要是林姑娘想回去,等你再恢覆些力气,我们兄妹二人送你回去如何?”
林藏樾慌乱拒绝:“不,不,你们不能跟我走,跟我走的话,你们会,会……”
会丢了性命。
牧仁贴心道:“林姑娘要是不能说,我们不问的。”
林藏樾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中。
刚醒来时,她不敢说自己就是那个斩杀无数蒙族兵士的天.朝镇国大将军楚见殊,只能告诉这兄妹二人自己的名字叫林藏樾。
乌扬嘎曾经问过为何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后坠入湖中,身上破碎的铠甲与长刀又是怎么回事,林藏樾想起自己麾下将士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积血成河的血泥沼泽便浑身发抖,牧仁见状制止了妹妹的好奇。
草原血夜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
按照解影峰里看到的时日来算,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将军府就要灭门了。
“你们不必亲自送我回去,只消借我一匹马,几块肉干。我日后定着人送牛马金银为谢。”林藏樾说完之后,心中苦笑,到时家破人亡,还能有谁能帮她来找阴山下蒙族兄妹?
“我和阿哈不是为了牛马金银。”乌扬嘎用力摆手,“是长生天让我看到林姑娘,救起林姑娘。”
林藏樾摘下自己贴身佩戴的羊脂玉,挂在了乌扬嘎的脖间:“我出生时,父亲与祖母见到帐上似有白泽圣兽幻影闪过。於是祖母寻了一块羊脂玉刻成白泽玉坠,希望我可以一世平安,福泽绵延。我坠湖后身无旁物,唯有玉白泽还算名贵,全当补贴你们替我医病请郎中花的银钱。”
牧仁伸手要拦:“林姑娘,这白泽玉像实在太贵重。况且这是你的祖母对你的庇佑,如何能送人?”
林藏樾摇摇头,坚持道:“江……牧仁兄弟,你与乌扬嘎对我有救命之恩,就当是我请求,否则在下这辈子难以心安。我已经恢覆得差不多了,三日后便要告辞,往后玉白泽会跟着长生天一同护佑你们兄妹二人。”
乌扬嘎听出了林藏樾的弦外之音,更不解了:“阿姐不会再回来看我们么?或者我们去都城找阿姐?”
林藏樾把乌扬嘎搂入怀中,没有答话。
她回不来了。
牧仁难过失语:“林姑娘……”
“牧仁兄弟,我还有一事相求。”林藏樾擡起眼睛,“我走后,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曾经见过我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一日你们要变卖玉白泽,也定要护好自己的身份。”
“我还不能说是为什么,但来年草原上的雪还未融化石,你们便知道缘故了。”她看着自己的两位救命恩人揪心不已,“对不起。”
乌扬嘎的大眼睛噙满泪光:“阿姐为什么要给我们说对不起?”
意料之中的大雪下了整整两日。林藏樾从沈睡中醒来时已是傍晚,看到牧仁与乌扬嘎留下的字条,说明日她就要走了,两人去山间猎些山鸡野鹿,为她送行,天黑前回来。
但意料之外的是,这日一直到深夜,都未见兄妹二人的身影在视线中出现。
林藏樾心中有些发慌,她披着羊皮毡跑出毡房。
雪不知在何时兀自悄声停住,走在及膝深的积雪间难免有深一步浅一步的蹒跚,星明如珠繁杂散落夜幕,衬得半月意外虚弱孤独,枯树在月影下变得沈默而面目可怖,如厉鬼凶兽,慢慢伸近要人性命的爪牙。
难道在山中迷路,或是遇到了难对付的野兽?
又或是……都城或是鲜卑可汗的人找到了她的踪迹?
林藏樾急得额间沁汗,握紧长刀却不知该从何寻起,只能乱步围着毡房走。
正在她要去解开拴马的缰绳出发去山林间寻找时,牧仁突然回来了。
林藏樾快步迎上去:“总算回来了。”
牧仁的脸背着月光垂得很低,神色没入阴影里:“林姑娘。”
“乌扬嘎呢?”林藏樾看看独自回来的牧仁问道。
牧仁深吸一口气,带着哭腔道:“乌扬嘎掉入了猎人布下的捕熊坑里,就在不远处的林间。捕熊坑太深了,她力气小抓不住树枝,我回来拿绳子去救她。”
“什么?”林藏樾急了,甚至没有察觉牧仁的话中有何不对,她转身回帐拿过长刀与绳索,焦急道,“快走,我们去找乌扬嘎。”
牧仁指着山林的方向,林藏樾快步朝那里走去,以为牧仁跟在身后。
可才走出两三步,她突然感到后颈剧烈一疼——
眼前的星光月色骤然消失,林藏樾身形一软,倒在厚软却冰冷无比的雪地间。
阴山的雪景极美,明日太阳升起,满地洁白定如星光晶莹,宛若世外仙境。
可林藏樾不会看到了。
雪时下时停,囚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落入白雪又结成冰底,里面坐着的竟是天.朝那位功高震世的镇国大将军。
长刀被收走,每日只有两块干粮充饥,口渴时则只能吞雪。林藏樾裹着那块羊皮毡聊胜无於地抵御刺骨严寒,面无表情地收下沿路千百种目光。有惊讶,有同情,有不知所措,更多的是饱含滔天愤怒的憎恨。
“叛将!”
“将军府五代忠烈,怎么出了你这样的逆臣!”
“我朝十几万雄师,竟然断送在你手里!”
“把我枉死的儿子还给我!”
“杀了她!叛国者当灭九族!”
“幽云十六州沦陷八州,都是因为你!”
“楚见殊,你到底为什么叛出我朝?难不成你真的想攥位为帝?”
“我的孩子啊……杀了她,杀了她!”
起先,林藏樾心如刀割,说了无数遍“不是我”,直到后来嗓音痛哑到发不出声音。她没有哭,没有再出声,也没有再想起阴山下的那场出卖,只是无望地看向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的苍穹,知道最难最可怕的时刻在慢慢靠近。
她想了很多人,想杳无音信的寒昭烬,想将军府上下的笑容,想金銮龙椅上的七殿下,和出卖自己的牧仁兄妹。
离前世的真相只差一步,可这一切却折磨得她感同心脏被反覆生生剜出,魂魄炙烤成烟,宁愿自己从未跳入映魂湖。
一个月后,都城的大门终於出现在眼前。林藏樾却已经形容枯槁,面色呈现一片尸体土灰,意识模糊不堪。
天色正蒙蒙发亮,都城侧门打开,林藏樾终於被带到了曾在解影峰中见过的大牢。她被人从囚车中拖出来,像扔一个坏人偶一样扔进了阴冷逼仄的地牢中。
“总督大人吩咐,让我等伺候楚大将军,直到将军肯交代自己叛国的缘由。”
“楚将军,您一路劳顿,且在此处稍作歇息,也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呀。”
林藏樾趴跌在地上,冻得青白的脸从凌乱的乌发里透出,嘴角缓缓勾起含义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