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六)
“半个月了,楚将军还不肯招?”
林藏樾双脚的脚底被生生削掉一层皮肉,她跪跌在地上,用皮肉溃烂的手撑直脊背,冷笑着斜乜曾在解影峰里见过的小宦官:“你想让本帅招什么?”
“做了什么,就招什么。”
“做了什么?”林藏樾继续盯着他,“本帅奉旨驻守北境十年,收回西北十六州,护百姓平安,朝纲稳固,国境安宁。”
小宦官不经意对上她的眼睛,这位曾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将军杏眸里闪出的寒光,让人不由得想起了淬血成祟的剑锋和族群覆灭的头狼。冷风适时吹进地牢,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下雪了。”林藏樾单薄的囚衣被风吹透。地牢狭小的铁栏窗外,飞雪由疏至密,越下越急。
等雪积到及半膝深,那位后来成为了尘哥阁主的总督大人便会过来,将她带到宫门前。她的家人都会被带到她面前,然后一一诛杀。
可寒昭烬呢?雍错藏布小宅中他所说入魔界查册神令丢失一事,到底是如何?
“楚将军竟然还有心赏雪。”小宦官搓着双手阴笑,“不知等会儿上了水刑,将军还有没有这般闲情逸致。”
林藏樾看穿他的恐惧:“比无回地狱差远了。”
“无回地狱?咱家没听说过,不过大将军南征北战,当然比旁人有更见识。既然驻守北境多年,将军必然是不怕冷的。”
两个狱卒搬上一桶带着冰碴的水,放在林藏樾面前,冷寒逼近,她反倒笑起来,笑声近乎疯魔,听得人发怵。
“来人,给大将军伺候上。”
冰冷的地牢里有反扭手臂的闷响,然后有什么被反覆强行按进水里,冰水四溅的声音像是刺入谁肉中的钝刺,又像压上谁心头的泰山。
水灌进七窍,林藏樾想起草原血夜中那片救了自己一命的宽湖,乌扬嘎如何了?牧仁是不是因为乌扬嘎所以把她交给了天.朝?
如果牧仁是前世那个出卖自己的人,江醉墨又是谁?
抓住自己的头发的手一次次把她按入冰水中,快要窒息的时候,林藏樾终於依稀听到地牢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时候了。她想道。
解影峰里的一幕分毫不差地重演,林藏樾的心情却忐忑不安,幻境里她可以用冥神神力脱身,那前世呢?
宫墙朱红,白雪成被。
将军府所有还活着的老小眼睁睁地看着浑身伤痕双脚流血的林藏樾被披着狐裘的总督踩在脚下,看她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屠刀扬起,惨叫连连,冒着热气的血染了一地,滚热铜锅里煮熟的人皮肉翻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林藏樾眼睛里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色,怒喊声撕心裂肺。
小殊,没做过的事,不许认。
老将军的话在雪幕与惨叫声中回荡不绝。
林藏樾的嘴唇被自己咬出血来,可她已经感不到疼痛,双目直直的看着满门忠烈枉死,满心滔天恨意。
“行——刑——”
长刀再次高高扬起,老将军被按在了断头台上,沈重的刀刃落下,一条曾持长戟统帅三军的手臂被齐肩斩断。
“祖母!祖母!”林藏樾理智绷断,哭喊着剧烈挣扎起来,甚至有一瞬间想要认下叛国的罪名。
“小殊!”老将军厉声道,“没做过的事情不许认!楚家历代将军在天上看着你呢!”
凄厉的惨叫声又起,林藏樾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
宫门就在这时缓缓打开,金顶华辇从里面缓缓驶出,两队禁卫军跟在龙辇之后,整齐的脚步踏过楚家人未凉的热血和碎肉。
“停——!圣上,圣上来了!”
所有行刑将放下屠刀,齐刷刷跪在地上。
内官总督放开已经脱力的林藏樾,弓着腰朝逐渐驶近的龙辇小跑过去。绣着九龙图腾的车帘掀开,天子一脸平静地坐在辇中,看到雪污中不成人形的大将军,裹紧大氅起身。
内官总督跪在车侧:“圣上,这里脏得很,莫污了圣上的御靴。”
天子踩着总督的脊背下辇,目无旁人地走近:“退下,朕要与楚将军说两句话。”
“可是圣上……”总督与禁卫军面面相觑。
“退下。”天子加重了语气。
无人敢忤逆天子令,禁卫军与总督退到几丈远的地方,皆警觉地把手放在刀柄或箭筒内。看向大雪间迎风而立的黄袍天子,和跌在地上穿着血污染透囚衣的将军。
风围着他们尖锐呼啸着,雪舞极乱,掩去了两人的声音。
“楚见殊。”天子温声开口,“你可知道朕是谁?”
“圣上,”林藏樾声音嘶哑,用双肘撑起脊背,擡头用上目线看着他,嗤笑一声,“七殿下。”
天子收回伸向林藏樾额间欲卷出神息的手,露出惊讶的神情:“你竟然知道?寒昭烬告诉你了?”
“寒昭烬没有见过你,他什么也不知道。”林藏樾的眼神像是刚从炼狱中爬出来的人,“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圣上是怎么知道的。”
天子沈吟片刻:“朕也是三年前入皇陵祭天时意外知晓,自己是天帝第七子庚川来人间历劫的凡胎。”
“末将一直在想,到底是何人有这样的本事能布下这样大的局,如今见到圣上,末将明白了。”林藏樾的声音嘶哑无力,却冷如寒霜。
天子没有否认:“楚将军聪慧无极。”
“为什么?”
“朕是天帝最不受宠的儿子,便是来人间坐至尊之位,他日也要受亡国灭朝的浩劫,遗臭万年。”天子垂目看着林藏樾,悄悄长输出一口气,“好在已经不用了。”
林藏樾瞬间想通了许多事,她震惊地睁大眼睛,苍白皲裂的双唇颤抖不已,说不出话来:“你……你……”
“楚将军是下一任天界战神,又有白泽瑞兽精魄入魂,只能是你。”天子脸上露出与七殿下一模一样的温润,“不过将军毕竟有神根,若你不自认叛国,背下血债,后续朕很是难办。”
林藏樾笑了:“若本帅就是不认呢?”
“将军,你往宫墙下看看,将军府今日要绝於此地。”七殿下耐心极了,引着林藏樾的目光看向已经死了大半的将军府,“朕既是天界七殿下,自然能让他们来世富贵泼天,安稳一生,也能让他们立时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再不能入。”
林藏樾震惊得无以覆加:“你何时醒了神识神脉?”
“哦对了,还有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莽夫寒昭烬。”七殿下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漫不经心,“要不是朕对天界掩下,恐怕他已经因为杀了几百个西域蠢物而被天罚到神根尽断。朕呈给父帝的奏折已经写好,你想看他神脉尽断,坠入魔界,成六界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么?”
“认或不认,全有将军自己决定。只是你终究是将死之人,是要为你的所谓骨气英明害得满门魂灭,上神坠魔,还是要临死前救将军府满门无辜魂魄和你的夫君寒昭烬,全在你。”
林藏樾闭上眼睛:“除了圣上所说之外,我还有三个要求。”
“将军请讲。”
“我死后,圣上一要御驾亲征,收覆北境城池,一生保边境安定。二要护十万英魂安然轮回,永生永世,不为将卒。三是不能将我认罪伏诛的全部缘由告诉寒昭烬。”
七殿下的长指在他手背上一下下节奏散乱地敲着:“楚见殊,你实在贪心。你若不是生在将门,而是投胎入商贾之家掌印,恐怕早已富可敌国。”
林藏樾:“如果圣上答应,便拿罪状来。不答应,便取了末将全家的性命,捏碎魂魄。”
天子转身走远,九龙团簇的辇帘阻去外面的卷天风雪。车轮在雪地中缓缓前行,又突然停下。
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车侧锦帘,内官总督赶忙凑上前去。
“楚将军愿意认罪。她画押后,都杀了吧。”
“圣上龙恩浩荡!”总督跪在冰凉的雪地中,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久久回荡不绝。
写满罪状的长卷摊在林藏樾面前的雪地上,七殿下先前在地府中几次三番铤而走险也要她性命的所有行径皆有了缘由。
林藏樾擡起血手,慢慢伸向罪卷最后。
七殿下将灭国的劫数牵到了她身上,不惜以十几万英魂丶北境十数座城池百姓性命和出了五代忠烈的将军府为代价,把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内官总督一脚踩上她的手背,鲜红的掌印留在了罪状的最后。
“圣上有旨,楚见殊认罪叛国,斩立决。”
“将军!”
“小殊!小殊!”不甘的哭喊响起,又很快停住,行刑将手起刀落间,数十个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不止,飞雪成赤。
林藏樾彻底失去了气力,倒在冰冷雪地间。碎银还在肆意却无声地愤怒纷落,似是有无数怒意冤屈憋在心间。
滴血屠刀托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刺耳声音不断靠近。林藏樾知道,那是来斩去她头颅的刀锋来了。
阴霾的苍穹忽然聚起巨大云涡,暗夜在一瞬间来临,闷雷由远及近,将整个世间笼在可怖天怒之下。方才耀武扬威的内官总督吓得大惊失色,与一片躁动的行刑将一同朝宫门退去。
失去意识前,林藏樾意识模糊地想道。
怎么寒冬腊月,会有惊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