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锅自己背
“什么叫不成了?好好的怎么就不成了?你不是说……说是那个吗?”
霍枭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闻言豁然而起,脸色都变了。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刚才小的一进屋,见她面如金纸,又在地上躺着呢!”
方寸手足无措,颤颤巍巍道。
“快去备马车!在门口等我!”
霍枭说着,已经扔了书出房门,直奔符聆的屋子。
符聆喝了方寸送来的药之后,腹痛已经减轻了一些。
见霍枭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只以为他是因为早上的事来问罪的,心里紧张到了极点,无奈身上难受,根本没有精力想办法应对。
“我们去看了郎中就会好的,不怕~”
霍枭一把掀了被子,坚实的手臂将符聆打横抱起,迈开长腿就往外走。
动作行云流水,语气不容置疑却温柔至极。
符聆只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仿若梦境一般,一切美好得那般不真实。
幼时,自己着凉发热,爹爹也是这样抱着浑身发烫的她快步去找郎中,口中柔声说的,竟也是同样的话,着实令她心安。
“公……公子……”
她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两个人本就轻薄的衣衫。
霍枭眉头皱得愈发紧,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别说话,能睡的话就睡一会。”
符聆被他走路的动作晃得头晕,十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听话地闭上了眼。
五个通房丫鬟的屋子本就在一排,瑚珠就住在隔壁。
当她听着动静,撑着身子迎出来的时候,正瞧见霍枭抱着符聆往外走,对同样病体虚弱的自己视而不见。
莲鱼和仙乐出来得晚,只看见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瑚珠,连霍枭的影子也未曾抓到。
霍枭大步流星走路都带着风,直到他上了马车,方寸赶车疾行而去,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们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公子他……公子他大白天的亲手抱着那通房出去了?”
*
“从脉相上看,这位姑娘的确是因为气血亏虚,宫内又有寒气郁积,以致行经腹痛。
可若非误服了苦寒之物,应该不至如此严重才是。
敢问姑娘平时可有常服的方剂丶贵体今日可曾长时间浸过冷水丶又或是暑热贪凉,食用过多冰块瓜果?”
这许郎中正是方寸早些时特地寻的那位“妇幼圣手”。
仔细诊了脉后,许郎中皱眉问道。
经他这样一提醒,符聆恍然。
往常除了气血不足外,自己身子还算强健。从昨日清晨开始轮值伺候主子到现在一直水米未进,更未沾过冷水。
只在早些时候,喝了婆子送来那碗东西。
“避……避子汤。”
她苍白发青的脸上,腾起一片淡淡的粉雾,极难为情地嗫嚅道。
“什么?!”
“什么?!”
“什么?!”
屋中三个男子异口同声,都是一惊。
霍家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霍枭各方面都是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同样名气不小的许郎中自是识得。
打霍枭亲手抱着个穿丫鬟服饰的姑娘进来,他便明白了二人的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向来风评极佳的公子竟如此不讲规矩,在那姑娘这样的日子里“行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女子伤身子且不说,向来月事丶生产之类的血光是最污秽丶最不吉的,难道即将入仕的他就不忌讳?
霍枭其实不经常在家,心思更不在后院的女子们身上,内宅的事务也一直是母亲姜氏和她的心腹下人们打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根本没兴趣丶也没必要知晓。
可他又不是傻子,女子月事之类的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懵了而已。
至於避子汤,他自然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却不知道早间闹的那场乌龙已经被下人们传得面目全非,没当回事的褥子成了铁一般的证据,所以姜氏才派人送那了东西来。
而方寸,虽然公子性子执拗一直不肯说,但让他好好照顾符聆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确的。
可是自己,竟然连夫人的人来过丶并且给公子的心头肉喝了药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公子的心腹丶是办事最稳妥那个?
这避子汤还好说,万一哪天夫人不高兴丶或者她招惹了哪个厉害的,送来的是碗毒药可怎么办?
“果然如此,这便对上了,”许郎中拈须道,
“避子汤通常都是些破血或苦寒之物制成。只是各个单方的组成不同,若不知具体内容,怕是无法对症啊!”
“知道知道!平日里瑚珠姐姐她们也喝,我跟随公子出门的时候常帮厨上带,都记住了。”
方寸眼睛一亮,立刻背出了一串药材名称。
“有麝香丶梅片丶碎骨子丶红花丶大黄……”
他以为自己这次可以将功赎罪,却眼见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霍枭:她居然不是第一个丶也不是唯一一个,身边丫鬟居然都在喝这个,自己居然一直不知还有这样的事……
许郎中认真听着,到最后不由拭了拭额头上越来越多的冷汗。
还真是越富贵的地方手段就越阴毒。
这个方子里的药材名贵且不说,其效用更是极为猛烈。
虽然这女子只是个下人,但是医者父母心,有些该说的话自己还是要说的。
“公子借一步说话。”
“贵府上的这剂汤药药性之猛烈老夫平生罕见,日常偶尔少量服用,在短期内倒不会有过於严重的后果。
然这位姑娘恰逢月事来临,本身又有些气血亏虚之症,如此猛药之后未致血崩而亡已是万幸,即便老夫施针将血止住了,这身子也损伤极大难以覆元,且日后子嗣方面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望公子念她风华正茂青春正好,多多顾惜则个,也不枉其来这世上走这一遭,哎!”
作为一位专治妇人病的,大宅门儿里的龌龊腌臜许郎中见得多了,却还未曾忘了自己学习医术的初心,常常替那些可怜的女子们惋惜。
霍枭被他客气却犀利的话语噎得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好好的一个姑娘,只因为自己闹了点脾气,就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有那般严重吗?”
霍枭心下不忍,脱口问道。
“霍大公子!老夫看上去是在与你说笑么?”许郎中气得跺脚。
“您日后是要入仕做官的!连枕边人都不怜惜的人,又怎能怜惜百姓?
望公子日后好好修身养性,莫要将大好时光蹉跎在女-色之上!”
许郎中年过半百性子却不改直爽强硬,哪怕面对的是霍枭这样的富家公子,仍慷慨直言。
霍枭被他骂得心中委屈却哑口无言。
虽然这老郎中将他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可说得却一点没错。
比起只知道生意从不过问自己学业的父亲,和只会教自己圆滑世故丶投机取巧的母亲,他反倒更像是一位严厉正直丶恨铁不成钢的自家长辈。
而且说到底,他虽没有对符聆做那种荒唐事,可她落到如此境地却的的确确是因为自己。
所以……
这个锅,他背便背了罢。
*
世人尽知漕运和盐运是这天底下最赚的两样买卖,只要沾上一样的边儿,就算是得了吃饭的金碗和黑白两道的面子,后面几辈子都衣食无忧,可旸州城中的漕盐生意却统统掌握在一家手中。
霍家,便是兼得了那鱼和熊掌的。
偌大的霍府悄悄盘踞在旸州城东隅,虽看上去老旧古朴,却是这人间难得的富贵窝,占着城中风水最佳的位置。
那些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且不论,只后园那看似死水的传心湖,却是特地从数十里外冰峰山引来的活泉水,取的便是“处处见水丶只进不出”丶聚财纳福的寓意。
霍家嫡长子嫡长孙丶小辈当中最宠的霍枭,住的便是传心湖边位置最好的未曦院。
符聆一觉醒来,人已经在霍枭的榻上了。
之前下腹的痛感已经消失殆尽,只是身上似刚卸下背了好几天的麻袋似的,虽轻省,却酸软无力,气闷得很。
看了看趴在榻边已经睡着了的霍枭和方寸,她哪还敢躲得心安理得,蹑手蹑脚地爬下来却找不到鞋,这才想起自己是被霍枭从被窝里抱出来的。
脸一红,她光着脚便跑了出去。
顺着廊沿跑到墙角隐蔽处攀上柱子,几下便搭上了墙头。
未时已过,正是一天中最热丶人也最困倦的时辰,强打着精神做事的下人们,谁也没注意到被树影遮挡的她。
未曦院这墙只一人高,不比外院的围墙高大,可未穿鞋的符聆跳下来的时候还是被下面草丛中的石子硌着了。
再加上昨日跪伤的膝盖,身体的丝丝痛觉和湖面的习习清风,提醒着她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自由和美好。
荫荫垂柳下,凭栏而立的女子身影窈窕婀娜,嵌在金色的湖面之上,静谧而美好。
霍枭竟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扰,方寸却使劲儿拉了拉他衣袖,瞪圆了眼珠子指着符聆。
霍枭的眼力是极好的,一眼便瞧出了不对,立刻探身过去。
符聆正闭着眼享受难得的清爽和宁静,突然后颈一痛,“啪”地一声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她惊惶回头,见正是自己那个难伺候的主子。
“公子!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
符聆自然知道自己偷溜出来不合规矩,又被主子抓了个正着连忙下跪认错。
昨日的事还没了结,今儿又撞到了刀口上,真是流年不利啊。
死要面子的霍枭心里再着急,也没有立刻伸手去扶的觉悟。
机灵的方寸当然要抓住这个替主子分忧的好机会,连忙跑过去代劳。
“我不是……”
霍枭想解释,却被符聆打断。
“奴婢犯错自该惩罚,公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奴婢无有半句怨言。”
果然还是被误会了。
方寸不禁在心中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