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劫后生
只见在那木屋正中央,门被轻轻推开,首先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
老妇人衣着朴素,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尚好。她盘着发,虽然没有一根发簪点缀,但总觉得这发型透露着与众不同的贵气。
见到阿鸢之时,她已经因苍老憔悴而凹陷的双眼中,忽然有了光。
“公主……”
听到她的呼喊,阿鸢这才确信,她真的没有看错人。这个老妇人,真的就是自己从小的乳娘,传授自己绣技的黄嬷嬷。
阿鸢激动冲上前去,和黄嬷嬷紧紧相拥,泪水如洪水一样瞬间泛滥成灾。
而接下来,原本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几个人,也都一一出现在她面前。
桑槿,桑梓,陆十松,还有江盈!
久别重逢,死而覆生,几人激动相拥场面一度有些无法控制,整个院子又是嚎又是哭。直到桑子渊终於缓缓走上前来,“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进屋去吧!”
这一餐,是几人分别后第一次相聚,人还一个都不少。阿鸢自回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何你们几人会在一起?那些日子在桑榆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都带着一丝别样的笑意。桑槿更是笑得像秋海棠般含苞欲放。“阿鸢,这,你可就得听咱们桑大人好好给你娓娓道来了。”
阿鸢闻言目光落到桑子渊身上,桑子渊於是清了清嗓子,将自己这些天没日没夜干的大小事情,一一如实汇报。
*
那日,桑子渊和傅珹歌在桑榆边缘继续寻找陆十松,可找到一半时,萧凛却突然说有了陆十松的消息,并将他带走。
毕竟萧凛和傅珹歌关系匪浅,即使是平日就很智谋过人的桑子渊,也依旧没能发现这其间不对劲之处。直到好半天不见他们归来,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却也是与此同时,土屋小院起了火。
桑槿以为阿鸢在屋子里,独自一人狂奔回去,为寻阿鸢,她奋不顾身冲进火海,险些与火海融为一体。
桑子渊发现火势带队归来,和正在屠杀村民的黑衣人正面相遇。他临危不乱,设计将黑衣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和桑元征来了个前后夹击,成功将那群人击溃。
回到土屋小院时,院子里的火势已经蔓延成海河之势,大火的烈焰炙烤着周围的土地,稍微靠近一点,就能感觉到浑身热辣辣的,像是被扔进了火炉。
桑子渊远远看到小院的屋子在大火的侵蚀下逐渐崩塌,屋顶的房梁被大火裹着簌簌下落砸向地面。而桑槿正绝望地站在屋内,四处寻找空隙躲避火苗。
浓烟呛得她头晕目眩,火热的温度让她口干舌燥,只觉得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每一滴血液都在慢慢干涸。
那一刻,两人隔着火海相望,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桑子渊大喊着桑槿,不顾一切朝着火堆里冲。
桑槿却摇着头,眼里的泪涌出,浇灌在火苗里。“子渊,你别过来!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值了!”
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即便是燃烧着的木头还不断砸向她的身边,她却连躲都不想躲了。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桑子渊也葬身火海。
桑子渊速度很快,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或者即便是听到了,他也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一眨眼之间就冲进了火海中,拉过还在震惊着没有回神的桑槿往外跑。
火势越来越大,逃生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两人刚刚跑出去几步远,一根巨大的房梁便从头顶砸下,合着火苗一起拦住了他们唯一可以逃生的方向。
“咳咳……”桑槿喉咙干痒,让她忍不住干咳。可这些令她窒息般难受的感觉,却怎么也抵不过她此刻的懊恼:“子渊,你干嘛这么冲动,你不进来还能好好活下去,可现在,我们两人都出不去了。”
她边说边哭,眼泪划过脸颊带走了一些灰黑的尘土,让她的脸看起来显得更像是被划出了一道花纹。若在平时,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眼下处於如此绝境中,桑子渊却见之生怜。
突然间,他猝不及防地将桑槿搂入怀中。
桑槿内心一震,只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宽大的胸膛,下一秒,他的双臂紧紧地环上了她,宽大的衣袖为她遮住只穿了单薄衣衫的后背。
看似拥她入怀,实则却是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火的炙烤。
他是要同她一起赴死吗?
也罢。
桑槿心中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恐惧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表的欣喜和慰藉。
生不同衾,死同穴。
如此,即便是黄泉路上,有他相伴相随,来生想来更能在茫茫人群里遇见他。
桑子渊没有开口,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桑槿的后颈处,即便是在大火的热浪中,也能清晰地被她感知到。
在他看不到的方向,桑槿浅露出一抹笑缓缓闭起了双眼。这一刻面临着死亡她没有惊恐,却反倒有些享受。
“噗”!
“吱”!
……
随着突如其来的两声响,桑子渊和桑槿两人感觉一股冰凉从头蔓延到脚,眼睛还没机会睁开,一阵木头焦味就闯入了鼻腔。
桑子渊奋力睁开眼,只觉得长长的睫毛沾着湿哒哒的水珠,正不断往下滴,好似缩小版的水帘洞。
怀里的桑槿浑身也湿透了,原本就穿的很薄的丝绸外衫,在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丝薄透明,隐隐能看到她肩膀处柔嫩的肌肤和后背凸起的蝴蝶骨。
两人终於在冰火两重天里痛苦地分开,眨巴着眼睛任由头上的水继续往下滴淌,愤怒而又无奈地转身望向门口正端着木盆提着水桶望着他们俩的桑元征等人。
“我说……”桑子渊快哭了:“你们灭火就灭火,不需要专门对着人泼吧?”
桑元征嘻嘻笑着耸了耸肩:“大人,实在是抱歉,刚刚看你后背落了些火星,没考虑那么多。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桑子渊闭着眼心里暗骂:狗东西,还敢有下次!!!
周围的火已经悉数被泼灭,桑子渊二话不说,踏着残灰走到桑元征面前,一阵你拉我扯之后,将他的外衣扒了下来。还没等他回神,便已经又掉头走到桑槿身边为她披上。
他温柔地替她理着衣襟,桑槿动容地擡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瞬间重叠在一起,眼里的光比刚刚那一场火更甚。
他们对视着彼此,不多时桑子渊就红了脸,耳根一热赶忙扭过头,正好看到桑元征八卦的眼神正盯着他们俩发笑。
走出土屋小院,秋风迎面扑来,两人的脸上都感到一阵舒爽,刚刚被火烤的发烫的脸颊温度也开始下降。
“桑县令!”桑子渊扭头道:“你先把桑槿安排到客栈里暂住一下,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我这会儿去村民家里看看情况,你派人去其他地方也看看。等你忙完,到这里与我汇合。”
收到命令,桑元征这才止住笑意,摆出一脸正经带桑槿离开。
桑槿大难不死,此刻虽然心有馀悸。可刚刚桑子渊冒死冲到火场救她,便已经让她感觉死了也值。如今他需忙公事,她自然听他的话,默默跟着桑元征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拉过他的手,蹙眉道:“阿鸢不在屋子里,你一定要找到她。若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桑子渊点点头,两人至此转身,背向而行。
桑坪村遭遇屠杀,千万支箭像刺猬的刺,深深插进村子里各处。茅屋,木柱,棚里的牲畜,还有地上随处可见的村民的尸体……
箭雨已经停了,惨叫声也不再此起彼伏,村子里却依旧关门闭户,如同地狱一般静谧。屋里的村民们还瑟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夫妻间相拥着,抱头压着嗓子痛哭。
桑子渊带着官兵们一户一户敲门,却没有人敢打开。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擡头环顾了一下这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村子,当即心中痛得紧,却很难开口,一肚子火压在心中,迟迟找不到发泄口。
他面色通红,实在没法子,只能摆动着双臂急冲冲朝村长家里走。希望能借助村长的力量,让村民们都开门出来,告诉他们他已经将敌人消灭了,让大家振作起来,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敛好尸首,好歹让大家入土为安。
还没走到村长家,老远处就见村长家门口的大路一侧,村长夫人正抱着浑身是血已经断了气的村长泣不成声。
桑子渊顿住了脚步,一时失语。
官兵们将村长遗体帮忙擡进屋中后,村长夫人倒也明事理,虽然连她自己尚且还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却很快答应了要帮桑子渊劝说村民们。
对於一个村而言,或许县令也好,知府也罢,这些大官平日跟他们相距较远,说不上熟络,自然也就谈不上信任。但村长和村长夫人就不同,在一个村里村长的地位,就好似一个家族的族长,一开口便能号召村民。
凭着对村民的熟知和了解,村长夫人从最容易的一户入手,很快便接连敲开了幸存村民们的家门。
桑坪村约莫二百来户,四五百人。这么一杀一烧,如今仅剩几十户,不到一百人。
幸存下来的村民便跟着桑子渊,收拾好了村民的尸体,运送至邻村的义庄处暂时存放,等统一做了法事,再一并入殓。
*
桑元征带着桑槿回到镇上,一路上满目疮痍,和桑坪村别无二致。
桑槿走在前面,桑元征走在后头。两人一路看着地面上流淌的血河,越是往前走,心中就更添一层凉意。
桑榆镇躲过了战乱,却还是没能躲过这次屠·杀。
而桑槿心中除了悲凉暗恨,更是怀揣着担忧。
她回头叫住还在低头沈默的桑元征,执意要去一趟桑府。桑元征也拗不过她,便也跟着她去了。
桑府大门敞开着,院子里的场景触目惊心。丫鬟小厮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地上丶墙上,到处喷溅着血迹。
桑槿拖着沈重的步伐一步步往前,双眼唰地就红了。她手捂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桑榆镇已经够悲惨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哭声为这个镇子再罩上一层哀伤。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堂屋去,却忽而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嘶哑的老者声音:“哎呀妈呀,还好早些年藏私房钱私自在家里建了个密室,要不这么一遭非把我这把老骨头送走了不可!”
接着是另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可是爷爷,咱们家有些下人没来得及救……他们……”
那老者沈默半晌,叹气道:“命数啊!乖孙女,你好好安葬了他们,给家属多些补偿,也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桑槿闻声再也忍不住,她撩起裙子快步跑上台阶,急急忙忙冲进堂屋里。果然看到桑梓正搀扶着自家祖父从密道中走出,后面跟着她的父亲和几个有幸躲过劫难的下人。
“阿梓!”桑槿高呼着,“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两人相拥而泣,这些时日的委屈,痛苦,悲愤,如今好像找到了决堤口,两人哭得稀里哗啦,震颤天地,连桑元征都忍不住躲到墙角掩面哭泣。
能活着,真不容易!
一场浩劫让桑榆镇元气大伤,足足花了两日功夫,依靠剩馀全部人的力量,才勉强将镇子恢覆了原状。
桑子渊和桑元征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等所有死伤名单清理出来,妥善安置好了剩下的村民,他们这才回到县衙休息。
桑槿没有住在客栈,这几日她和桑梓依偎在一起,相互陪伴方能入眠。桑榆镇的百姓,也变得有些听不得风吹草动。
人惊马慌,哪怕是有幸存活下来的牲畜都悬着一颗心,整宿整宿不肯入眠,在圈中来回徘徊,焦躁不安。
就在第三日清晨时分,一脸疲态,唇色发白的陆十松,搀扶着有气无力已经快要晕过去的江盈回到了镇上,敲开了桑府的大门。
他们俩是在翠山下相遇的。
虽然经历大有不同,但是命运却如出一辙。
当初桑子渊本就答应江盈,天一亮就带她离开,安排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她满心欢喜地回房收拾细软,却没想到早就已经被陈元给盯上,一路跟踪着她。当然,也听到了她在庭院中和桑子渊的部分对话。
直到她想躲,陈元便没有给她机会,连和祁漠炎汇报一声都不曾,先斩后奏地冲进了房屋捏住江盈的肩膀将她拖出了县衙。
到了翠山荒凉处,陈元拔剑相向,江盈怎肯屈服?她灵巧地躲过他刺过来的剑,连翻了几个跟斗,趁着陈元尚未回神之时,赶忙捂着肚子,既小心又急速地在黑暗中穿梭。
或许是求生欲太强,也或许是因为她运气真的不错,在她跌倒滚落到山脚处时,便掉入一个长满了野藤的坑洞中,正好被野藤完全遮挡住。
天色漆黑,地形又覆杂。陈元找了半天没有找着,只能垂头丧气掉头离开。
第二天清晨,当江盈从昏迷中醒来,也只是发现身上有些擦伤的痕迹。她跌跌撞撞找路下山,去别的镇子找了大夫,不仅治好了伤,连孩子也幸运地存活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权当自己已经死了,就在这翠山附近的一个村落中,找了个破庙暂时躲避着。时而出门找些野果野菜,猎些野兔充饥。
而那日,她又好巧不巧地救下了被人打落山坡奄奄一息的陆十松。
就这样,两人在破庙里躲了一阵子,听到桑榆镇发生的事,这才奋不顾身相携着回来。
在桑府门口,桑梓一开门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丈夫,心中的委屈和思念再也难以抑制。她捏着陆十松的耳朵大声嚷道:“陆十松,你跟我进来!”
然后,就听到屋里传来陆十松嗷嗷的苦叫声,以及桑梓愤怒的质问:“说,你这些天和江盈待一块,究竟干了些什么!!”
陆十松:“娘子,我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