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闻言,突然停止了哭泣,她握着儿子的双肩,一面咒骂,一面忧愁:「你爹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只有梁国才待我们娘俩好,娘亲要去见你那没良心的爹,你要乖,娘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公主和张大人的话。」她说完,从发髻旁拔下发钗,交到孩子手中:「娘的钗子你留着,想娘了,就看看钗子。」
这场喋喋不休的母子告别持续了许久,最后士兵把孩子带回了房间,毕竟有些话,是给大人说的。
只见张子娥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谦和褪去,她恢复了本样,深邃不见底的眼眸中,在微微一笑时有不可琢磨的异彩。
「我怕您乱说话。」她将药粉塞给韦氏,悠然说道。
女人接下药,在手中搓了搓,毕恭毕敬地做了个万福,轻说道:「张大人,稚子无辜,还请您放过小儿。」
不能做任人摆布的废物!
黄泉路上,倘若哑口无言,又如何能向你道明一身清白?
女人没有预兆地快步冲向桌角,衣袂在步风中乱舞,犹似一只归家的燕。
公主握着茶杯的手一滞,娘亲没有死在她面前,这一刻,却似死在了她面前。她分明是坐在椅子上,头却感觉十分晕眩,未几,她步履凌乱地走到张子娥身侧,问道:「她说了什么?」
「稚子无辜。」
不就是死了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吗?不就是随处可见的母子情深吗?张子娥面色如常,她挽起衣袖,不徐不疾地俯身,正准备去探鼻息。
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她。
「不必了。」苏青舟站在一旁,淡淡说道。旧事的冲击没有主导太久,公主冷静得可怕。
张子娥抬头看向公主,眼神中有些迷茫。不必了?为何?救一救,药哑了,仍可一用。
「这种为孩子死的,是死得最透的。」
张子娥站起身来,无奈地耸耸肩,她脸上看不大出情绪,独个儿挑帘踱出帐外,拨了拨手指命士兵前来搬走尸体。公主比她懂人心,她不得不服,但她还得挣扎一下。日落时分,她领孩子来看韦氏尸首,公主仅是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不喜欢小孩,张子娥是这般理解的,纵使是对人见人爱的龙珥,公主依旧表现得十分冷淡,况且这对母子,公主打一开始便不看好,多次要她不要浪费时间。
问她为何?她只说是直觉。
张子娥不相信别人的直觉,即使是公主,亦不例外。她觉得此事尚有周旋余地,既然主张强攻的公主肯她一试,自然要做好了一人承担一切交涉的准备。而公主大多陪在一旁,像个旁观者,不多说一字。张子娥以为,公主是在等她认输,毕竟公主最坏了,她的什么便宜,她都要占。
她倒是无所谓,便宜和糗事让自家人占了,总是不坏的。
「我带你娘去见你爹,他却在城楼上带了新娶的小妾,你娘不堪受辱,便一头撞死了。」
孩子眼角流下一滴清泪,他没有嗷嗷大哭,似不愿打扰娘亲安息。张子娥没有做声,只是静静陪在他身边,取出手帕为他拭去泪水。良久,她声音温柔地问道:「想回家吗?」
「不想。」
「为何?」
孩子用手背抹干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要上阵杀敌,为娘报仇!」
表情不错。但她偏爱叫事与愿违。
「你要回家。」
把想回家的窝囊废留下来做工蚁,把想杀敌的武夫送回家当刺客,这是她遵循的物尽其用。无奈事情没有她计划的那么简单,看到孩子的表现,她也莫名生出同样的直觉——这一局在某一处失控了。她虽不甘心于失败,但似乎真的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
「我不想回家,我想上阵杀敌!」孩子固执地说道。
「报仇不是只有上阵杀敌,你还太小,哪里拿得起刀枪?你只有回家还可以为娘报仇,明白吗?」张子娥蹲下身来,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这让她短暂地出神,想起了在百里之外和龙翎一起看守要镇的龙珥。许久未见,她很是想她。
「可我不想回家。」
张子娥嘴角一笑,不想回家,他不过是想说,他的敌人,不在家中,在……
敌人在眼前!
发钗被磨得发亮,小小的手紧紧抓住钗尾瑞鸟,从取出到发力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他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爹不是朝三暮四的负心郎,娘不是哭哭戚戚的弱女子,而他更不是只会躲在人后的稚子小儿,他是生在宋国,长在宋国的男子汉。
初囚敌营之日,他怯弱地赖在娘温暖的怀抱里,在夜里无声哭泣,小声说要回家。娘亲借着窗边月华,用手缓缓抚过钗尾镶的燕,说宋国人不是软骨头,若是回不了家,便以发钗自裁,不做任人羞辱的棋子。
他问:「死后哪能归家?」
她答:「死后方能还家。」
堂堂正正地,还家。
曾经他日日夜夜想要回家,如今张子娥要送他回家,他却不想。他的敌人在眼前,距他不过数尺之遥,若是杀了她,他虽然回不了家,千千万万将士却可以回家。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死后方能还家」,他要堂堂正正地,还家。
「张子娥小心!」
公主反应极快,一个跨步上前,反手便捅了进去。对手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他稚嫩的手握紧钗尾的燕子,死死瞪向苏青舟,眼中射出毒蛇般阴冷尖锐的光。伤口喷涌出鲜血,滚烫滚烫地落在脸上,顺着洁白如玉的肌肤向下滑落,像一只只蚂蚁在脸上爬。速度太快,张子娥还未察觉出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上,在她跌倒被砸得生疼的时候,苏青舟握牢钗尾,用力更往下按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