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陡变
“罗二公子现在堂上脱不开身, ”沈南辙沈吟道,“李幺儿若是贸然进来,估计会引起大公子注意, 须得找个由头。”
周砚纾环顾了厨房一圈, 道:“现下那些小厮都出去了,我寻个理由出去看看,接幺儿进来?”
“好。”沈南辙捡了一些攀枝花的花芯出来, “你就告诉他们, 这几朵攀枝花不够嫩,用来凉拌口感不行。”
“行。”
周砚纾便拿了这几朵攀枝花,走到厨房外, 对之前一直喋喋不休的小厮道:“这攀枝花, 一点也不新鲜, 能不能去拿些新的来?”
那小厮坐在地上,靠着一旁的树墩,见周砚纾来了, 一改之前苦口婆心的模样,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食材可都是今早才刚送进府的,怎么可能会不新鲜?”
周砚纾把攀枝花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些用来做凉拌, 不够嫩。”
那小厮打了个哈欠, 看也不看道:“你怎么那么糊涂啊,罗老爷根本不在意你们这桌子菜做的怎么样, 他就是想看看是谁要害他。”
“就算是这样, 我们也不能随便做了, 糊弄他呀。”周砚纾道。
“都快大难临头了,还琢磨你那一桌子菜呢。”小厮翻了个身, 砸吧着嘴道,“你要是嫌不够嫩,自个儿上集市里去买去,我可不帮你跑那个腿。”
周砚纾道:“那我就自己出去买了?”
那小厮这回直接不搭话了,靠着树墩开始打起盹来。
周砚纾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回过头去对着沈南辙比了个手势,便径自出了罗府的大门。
见到周砚纾出了门,沈南辙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做起菜来。
等一道道菜都上了桌,沈南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人都将菜都端了上去。
那道凉拌苦刺花,他还特意做了两份,一份加了蒜水,一份没加。
罗老爷依然坐在主位上,轻轻一敲椅子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罗轻鸿道:“轻鸿,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要叫大夫来验菜了。”
罗轻鸿沈默了一下,似乎已是放弃了争辩:“外公,我知你格外注重饮食,便引荐了你喜欢的厨子,你就这般不信任我么?”
“这些话无需多说。”罗老爷对着几名小厮招了招手,“去叫大夫来验菜吧。”
“是。”
话音刚落,县城里两名颇具名望的大夫便快步走到了堂屋正中央。
一名端起盘子,仔细打量着盘子里的菜色,不时用手在盘子上方轻轻扇一扇,闻闻气味。
另一名则手拿银针,硬着头皮挨个地戳了一遍。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所谓的验菜,不过都是大夥儿在罗老爷的眼皮子底下,做的一场戏罢了。
既是做给府里上上下下各怀心思的人看,也是做给外人看。
罗老爷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两位大夫,验得怎么样了? ”
手拿银针的老大夫闻言转过身来,朝着罗老爷微微一拱手道:“老爷,这些菜色都很适合您吃,其中不少食材本身便可入药,有利於您的身体,只是……”
罗老爷问道:“只是什么?”
那位大夫一指桌上那道凉拌苦刺花:“这苦刺花是山野花,本身也可入药,味道偏苦,性寒,用於凉拌对身体有很好的功效,只是加了蒜水,您的身体便无法再食用了。”
“您本身就一点辣子都碰不得,若是稍稍炒些姜蒜,熟的辛味能少很多,用来调味倒也勉强,但加了蒜水凉拌,便不可行了。大蒜味辛,性温,生蒜您是碰不得的。”
“有劳大夫了。”
罗老爷朝着两位大夫一颔首,又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的两位外孙冷声道:“看来是这菜单送错了,是下人们疏忽了,还是有人有意指使厨子那么干的?”
罗云祁闻言起身跪到了罗轻鸿身旁:“外公,轻鸿那小厮半路闹肚子,那菜单是我好心,临时叫人给送去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他这一动作,身后的小厮也跟着在堂上跪了一片。
小辈要谋害至亲之人,这样的丑事,若按照家法处置,是要夺了他继承财产的权力,打成废人,并且在族谱上除名的。
干系重大,堂屋内的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屏息凝神,不敢多出一口气。
罗老爷摆摆手,示意罗云祁起来:“我知你是好心。”
说完,罗老爷一瞥一言不发的罗轻鸿,像是用了莫大的耐心,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轻鸿,我也知你是见我喜欢那厨子做的菜,才引荐了他於我。”
“这菜单出了问题,也许并不是你存了那等歹毒的心思,而是哪个下人疏忽了,再或者,就是那厨子忘了规矩。你说说,是不是这样的?”
罗老爷老了,自己的儿子让他早早地白发人送黑发人,身边如今就剩下两个外孙陪着,说到底,要让他再失去一个孩子,还是有些不忍心的。
他心里虽然愤怒,却还是留了一丝情面——
若是罗轻鸿在此时拉个替罪羊出来,这事在明面上便可揭过,另当别论,不至於闹到必须要按照家法处置的地步。
罗云祁悄悄朝着沈南辙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好像在说,我先前让人苦口婆心地劝你指认他,你泯顽不灵,现在轮到他过来指认你了吧?
而罗轻鸿始终低着头,听到自己外公终於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却仍是固执地伏下身子,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轻鸿真的没有半分要害您的心思。”
“我原本想网开一面,”罗老爷眼神逐渐冷了下来,“你这副样子,是非要把事情闹到没办法收场的地步吗?”
罗轻鸿不卑不亢道:“那就请外公明鉴吧。”
罗老爷冷哼一声,摆手道:“来人,上家法——”
几名高挑的汉子拿了几根棍子,走到了堂屋内。
罗云祁看着那几根能把人活生生打成残废的棍子,眼中难掩兴奋之色,仿佛那几根棍子已经打在了罗轻鸿身上。
沈南辙这会时不时就朝着门外看,心中难免也有些焦急起来,等终於看到周砚纾领着李幺儿急匆匆朝着这儿赶来的身影时,才终於松了一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沈南辙快步走到堂屋正中央,朗声道:“罗老爷,且慢。”
罗老爷不耐烦地朝他这里瞥了一眼:“何事?”
沈南辙一拱手,不紧不慢道:“昨日的菜单,确实是被人换了,罗二公子对老爷的饮食分外上心,特意叮嘱我要小心再小心,所以每日送来的菜单,我铺子里都另存了一份。”
“现在,每日给府上送菜的丫头已带着我铺子里存的菜单来了。”
沈南辙说完,周砚纾领着李幺儿疾步走进了堂屋内。
李幺儿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打开盖子,取了最上面的一张纸拿了出来:“罗老爷,这份就是昨日送来的菜单,上面分明没有写凉拌苦刺花要加蒜水。”
罗云祁一见李幺儿,显然也认出了她,眉头一跳,却很快平覆了心情,嗤笑道:“这菜单上确实没有写要加蒜水,我也确实没有叫人改那菜单呀。”
李幺儿却是一指堂上一位刀疤脸的小厮:“那日就是他来给我送的菜单,他说他不识字,让人给他反覆说了好多次,牢牢记在心里了,才告诉我。”
罗云祁一摸下巴:“你不是也不识字,难不成是你传错了意思?”
“不,我识字。”李幺儿拿起那张菜单,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道,“这是炒攀枝花,这是玫瑰汤圆,这是……”
她把菜单上的菜名挨个指了一遍,没说错一个,向堂上所有人证明了她确确实实识字。
罗云祁这才有些慌了神,惊道:“你竟识字?!”
李幺儿并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识字,所以我认出了那个人的口述,和菜单并不一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道凉拌苦刺花,他告诉我这道菜要加些蒜水,而菜单上并没有这样写。”
“我反覆问了他,他一直都告诉我,罗老爷能吃蒜,我才把这意思传给了沈老板。沈老板心细,罗府每日送来的菜单,都在铺子里另存了一份。”
罗云祁没了一开始的云淡风轻,语气里甚至透露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你骗人!你根本就不识字,那份菜单上的菜名,是不是沈南辙提前教了你,让你在我外公面前这样说的?”
见他急了,沈南辙微微一笑,道:“大公子之前一直不肯掺和我给罗府送菜这件事,这丫头您理应不熟悉,为何那么笃定她不识字?莫非是你一早就提前查过了?”
“现在的学堂里都不收女学生,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识字?”罗云祁眼神闪躲道,“再说了,我跟这小丫头八竿子打不着,何故特意去查她?”
只要罗云祁的心一乱,露出来的破绽就会越来越多。
听到罗云祁不屑的语气,李幺儿嚷道:“我家里的弟弟上着私塾,我便时常拿了他的书来看,沈老板和周大哥也都识字,我在他们铺子里干活,也时常让他们教我,女儿家就不能识字吗?”
罗轻鸿这时也道:“那这位姑娘便可为我作证了。”
罗云祁拍了拍胸口,又清了清嗓子,稳了稳心神,才道:“你现在是有了人证,可那姓沈的厨子跟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肯定是要偏帮你的。”
“沈老板跟这小丫头这么熟悉,说不好,她今日站出来为你作证,都是那姓沈的让她这么干的,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还真不好说。”
“好了,都别吵!”罗老爷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争辩,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堂上的每一个人,似乎在心里衡量着什么。
一时之间,堂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罗老爷才一指李幺儿,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身旁的小厮立马会意,递了纸笔上去。
罗老爷接过,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你告诉我,这四个字是什么?”
李幺儿定睛一看,答道:“阖家欢乐。”
“好。”罗老爷放下笔,“你确实是识字,不是故意装了来指认祁儿的。”
罗云祁此时已经心乱如麻,面上却仍是嘴硬道:“外公,光她一个人这样说,根本证明不了这菜单就是我让人故意传错的呀。”
罗轻鸿知道区区一个人证并不能让罗老爷心中那秆已经定型的天枰扭转,所以,他和沈南辙还留了一个后手。
罗轻鸿慢悠悠道:“你是没有故意叫人改菜单,而是自己造了一份菜单出来。”
说完,他一招手,当即便有一位纤瘦白净的小厮拿着一张黄纸走上前来。
罗轻鸿续道:“我每日给沈家铺子送去的菜单,都是用黄纸记录,你让人拿给李幺儿的那份,可是白纸写的,是也不是?”
罗云祁心下大骇,正心急如焚地想着对策。
给李幺儿送菜单的那位刀疤脸小厮一见那位瘦弱的小厮走进来,便指着他骂道:“你那日不是说,你忘记拿菜单了,让我自己写一份,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二公子知道了会怪罪,原来,竟都是你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