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破碎
赵延庭的米线铺子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开业第一天, 他便存了侥幸心理,想着以后一直都能如此相安无事。
他手里一上一下地掂着一把生锈的旧钥匙,一想到日后的日子, 便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脚步都变得虚浮几分,也随着那把钥匙一般上上下下地往自家铺子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集市里鳞次栉比的各式铺子陆陆续续地开业了, 整个霖昭镇像个躺在襁褓中刚刚睡醒的婴孩, 渐渐地焕发出生机。
“赵老板,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不去找人打马吊吗?”
小厮也刚到铺子门前不久,看到赵延庭朝这儿走来, 仿佛见到了太阳打西边升起, 只顾着吃惊, 嘴上的话没了分寸,把心里的想法直接给说了出来。
“去去去!”赵延庭心情甚好,整个人就像置身云端一般, 破天荒地没跟小厮计较,“现在新开了这家米线铺子,能跟以前一样吗?瓷器店的生意也就那样,我犯得着天天来吗?”
赵延庭捏着钥匙, 避也不避, 径直走近了大门。
小厮原本打算开门,见状连忙闪身朝旁边一躲, 撇撇嘴, 小声嘀咕道:“你那米线铺子往后的生意好不好还不知道呢…”
“你说什么?”赵延庭眉头一拧, 拔高了声调,劈头盖脸地训斥道, “这才开业,说什么丧气话!”
“没有没有。”小厮一时嘴快,连忙摆摆手,“说您生意以后肯定越来越好呢。”
昨天赵延庭米线铺子的突然开业,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但他理直气壮地解释自己的秘方是从沈南辙那儿看来的,有人不服,便恶狠狠地直接怼回去,自此之后,不管人们信不信,倒是没什么人再多说些什么。
大部分都是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毕竟沈家两兄弟分家丶祖传手艺的事,归根到底,还是算他们自个儿的家事,旁人自然是不愿过多掺和。
除了观望者之外,也有不少人单纯就为了图个方便,选择就在赵延庭的铺子里吃米线。
赵延庭记性不错,一眼就认出了一位昨天就来过的顾客,人一落座,赵延庭就乐呵呵地迎了上去。
“客官,您今天还和昨天点一样的米线吗?”
见到客人点头,赵延庭便马不停蹄地跑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他隐约记起,那位客人似乎以往常去镇子边上沈南辙的铺子,而自从自己的米线铺子开业之后,他连着两天都是在这儿吃的。
赵延庭下了一把米线进锅里,一想到这儿,他简直心花怒放,一股异常强烈的快感从心里陡然升起,嘴边不由得哼起小调,搭在桌子边的手一下一下地敲起了桌面,调子越跑越偏。
直到他端着米线出去,将其摆到桌上时,赵延庭嘴里还哼着那支跑调的小曲,边哼边道:“您慢用。”
说完之后,赵延庭将头一扭,就见另一位客人缓缓走了过来,赵延庭张了张口,招呼的话到了嘴边,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硬生生咽了下去。
来人是位穿着粗麻布衣的老者,单薄的背稍微有些驼,杵着拐杖,却并不影响他脚下生风,平平稳稳地朝着赵延庭走过来。
老者还没发一言,赵延庭就下意识地觉得喉咙一紧,干巴巴地招呼道:“陈老伯?”
“原来你还认得我?”陈老伯闻言冷哼一声,右手握着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敲。
结实的木制拐杖触地之后迸发出一下轰鸣的闷响,赵延庭只觉得像是有一颗巨大的爆竹在自己耳边爆开,心头顿时颤了一颤,还没等他从这一声里回过神来,陈老伯就毫不留情地追问道:
“你一个姓赵的,挂个沈家米线的招牌,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赵延庭先前哼的调子一下子忘了个一干二净,嘴还没合拢,就忙不叠解释道:“陈老伯,你这说的是哪里话。”
“你也知道沈南辙改良米线秘方那事,还是你亲自认可的,我做米线的秘方,也是从他那看来的。我哪里是挂羊头卖狗肉,我就算挂羊头,卖的也是羊肉。”
“少说那些漂亮话,沈老爷子有多看重他家祖传的这门手艺,我最清楚不过了。”陈老伯压根不想听他解释,“你快把沈家的招牌给我撤了,否则,我就亲自把那招牌砸了!”
说着,陈老伯竟真的举起拐杖,二话不说就朝着店门口的招牌挥了过去。
眼看着拐杖就要砸下去,赵延庭登时被唬了一跳,明白这位陈老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赶忙抓住他握着拐杖的手,拦在了他身前。
“你小子当真过分!”陈老伯虽然脾性不小,但因为上了年纪,拗不过赵延庭,实在气急,挥着拐杖就要朝赵延庭身上打下去。
赵延庭年轻力壮,哪能让他得逞,但又碍於对方年长他好几轮,又是在人烟熙攘的集市上,只得一把夺过陈老伯手里的拐杖,然后扶着他到一旁的板凳上坐下。
“你这个鳖孙,把拐杖还我!你擅自挂人家招聘赚钱,这不是在倒他们家牌子吗?”陈老伯执拗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坐,伸出手去就要夺回拐杖。
听到这话,赵延庭眼珠子骨碌一转,心生一计。
他把拐杖藏到了身后,拉着陈老伯,好声好气道:“老伯,我这秘方保证就是正宗的沈家米线,绝不会倒了沈家的招牌,你若不信,我这就煮一碗去给你尝尝?”
陈老伯闻言迟疑了一下。
赵延庭趁机添油加火道:“我既然敢挂沈家的招牌,自然是经过了沈家人的同意的,你跟沈老爷子交情好,在老一辈人中,算是最了解米线的了。我卖的米线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沈家米线,你一尝不就知道了吗?”
赵延庭说着,把之前藏在背后的拐杖塞回了陈老伯手里,然后顺势扶着他坐在了身后的板凳上。
陈老伯坐下来后,一言不发,只用那双起了无数老茧的手缓缓摩挲着拐杖的顶端。
赵延庭耐心地在一旁站着,也不催他。
若是陈老伯能认可他做的米线,他这铺子的生意往后还能再翻上一番。
赵延庭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一见坐在板凳上的老者考虑了一阵后,最终点了点头,脸上立马绽开了笑容。
“既然如此,你就坐这儿稍等一会,我买的米线,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赵延庭喜上眉梢,说完就一溜烟窜进了厨房里。
他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能赚越来越多的钱,甚至还不用事事都请教沈牧山,看他的脸色过日子,就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动作一下子麻利了不少。
没过多久,赵延庭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从厨房走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到了陈老伯桌上。
陈老伯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赵延庭见他拿了筷子,一整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好像陈老伯拿起的不是筷子,而是他的心脏。
陈老伯没着急吃,而是凑到那只冒着热气的碗跟前,闻了闻味道。
赵延庭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老伯的一举一动,眼看着他鼻尖轻微地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右手捏着筷子,缓缓地擡了起来。
就在赵延庭一位他终於要吃的时候,陈老伯扶住了碗的边缘,往上一端,吹了一口气,才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
老东西,你倒是快点吃啊!
赵延庭看他慢吞吞的,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却又不敢出声催,只得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干看着,一口气憋在心里头,像塞了无数团棉花似的。
陈老伯喝完了汤,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米线,塞进了嘴里开始咀嚼起来。
明明只是一夹筷子,张一张口的事情,赵延庭感觉自己等了整整一年。
终於!
这老东西终於开始吃了!
赵延庭长舒了一口气,擡手一摸侧额,摸到了一手的冷汗,鬓边也早已被汗水打湿。
陈老伯吃了一口,仍是一言不发,擡起筷子,又重新夹了一筷子米线。
赵延庭刚放下的心又开始紧绷起来,他虽没什么动作,眼睛却一个劲地往陈老伯脸上钻,生怕错过了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可他什么都没从陈老伯脸上看出来,他神色平静,仿佛在喝一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白开水一般。
是自己的算盘打错了吗?
不对,他那天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图纸的全貌,凭借自己的记性,绝对不会记错,况且还是他琢磨了好长时间的。
陈老伯在吃的方面格外讲究,胃口是出了名的刁钻,又是沈老爷子的至交好友,别人吃不出沈家米线喝其他米线的分别,他绝对吃得出。
他这么挑剔,没什么表示,没准就是认可呢。
赵延庭想到这,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开始上扬,可下一秒,他的笑容便冻在了脸上。
陈老伯吃了两口之后,一抹嘴巴,右手拿着筷子就狠狠往桌上一摔,哗啦一声响,紧跟其后的是他愤懑的呵斥:
“我就说了你是挂羊头卖狗肉,你卖的根本就不是沈家米线,把招牌现在就给我撤了!”
陈老伯一声怒喝,让周围一双双暗中关注着这里的眼睛,全都看向了赵延庭。
赵延庭心里还抱着侥幸,想着他靠这间米线铺子赚钱的美梦。
他心一横,大不了就直接耍无赖,抵死不承认算了。
可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一道声音。
“你卖得不仅不是沈家米线,甚至根本就不能说是米线!”
那声音低沈又好听,并且十分熟悉,像一把锐利,泛着银光的刀刃,直直朝他心头刺了过来。
是令他的美梦彻底破碎的声音。
是沈南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