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线?米粉?
沈南辙话音刚落, 陈老伯的声音紧随其后就响了起来:“这家夥死皮赖脸地挂你家招牌,我还正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陈老伯。”沈南辙见到陈老伯, 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当即招呼道。
陈老伯这个人,说话难听,性子也执拗, 但为人却是十分耿直, 丝毫不拧巴,见了沈南辙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儿寒暄的心思。
他虽已上了年纪,真的心急起来, 杵着拐杖也能走得飞快, 他赶忙来到沈南辙跟前, 拽着他就往赵延庭铺子门口走去:“你走路怎么这么慢?都快赶不上我这个老家夥了!”
沈南辙还没来得及接话,陈老伯又擡起拐杖,指着赵延庭挂在门口的招牌破口大骂起来:“这个赵延庭, 口口声声说卖的是正宗的沈家米线,结果我一吃,就吃出问题来了,真不要脸!”
陈老伯的嗓门极大, 急急地喊几声, 就跟一根中气十足的唢呐在嚎似的,立马吸引了不少集市上的人来围观。
“陈老伯, 你别急。”沈南辙看了一眼赵延庭挂在外头的招牌, 面色也沈了下来, “赵延庭处处跟人说我把祖传秘方给他看了,昨晚就有人来找我, 让我把秘方也给他看看。我沈家的秘方,岂是能轻易外传的?”
“今日,我就是来找赵延庭算账的。”
赵延庭看着沈南辙走了过来,心里已经开始阵阵发虚,两只脚也虚浮起来。
可转念一想,他是在童木匠那儿偷看到图纸的,这事儿除了他和童木匠没别人知道,童木匠那人性子格外孤僻,断不会来掺和这事。
沈南辙这会儿估计还不知道他从哪儿看到的图纸,只是有人到他面前说了,今天才找上门来。
他之前找沈南辙商量的时候,他虽反覆拒绝了,但那大晚上的,谁又知道这事儿。
赵延庭的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依在门边,用手扶住桌子,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沈南辙,你不在你自个儿的铺子里好好待着,来我这儿闹什么?”
“我闹?赵延庭,你这个狗东西,偷我家秘方,挂我家招牌,还有脸说我来你这儿闹?”
沈南辙越走越近,说话字正腔圆,语气不急不徐,让人听不出里面有什么情绪,却一阵见血,每一个字都在往赵延庭所剩无多的良心上面戳。
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陈年古井那般深不见底,一道目光偷过来,像是什么都能看穿,直盯得他心里发毛。
赵延庭也想过沈南辙找上门来的情景。
要是沈南辙气急败坏地来找他理论,他就死鸭子嘴硬,打死不承认,还能嘲笑他一番。
可他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变得心虚起来,再怎么嘴硬,语气也弱了几分:“你丶你把话好好说清楚,什么叫偷啊?你改良的米线机图纸,可是你自己——”
沈南辙并不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听着却让人觉得冬天越过秋季提前来了,冷得彻骨:
“是你自己把这个假招牌撤了,还是我给你砸了?”
赵延庭一个跨步拦在自家招牌面前,声音有些破音:“你要干什么?!”
沈南辙的语气了总算有了情绪,他冷笑一声:“你不撤,那我就只好替你把它撤了。”
原来一个人愤怒到了极点,反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赵延庭心里有些发怵,却仍是拦在了沈南辙面前。
“让开。”
沈南辙嘴里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赵延庭哪里肯让,伸出手还想拦,被沈南辙迅速抓住,狠狠地甩向一边。
刚刚那两个字已经用尽了沈南辙所有的耐心。
他手劲极大,赵延庭被甩得几乎快站不稳,“啪”地一声抓住桌角才没有栽倒在地。
沈南辙之前给过赵延庭机会,只要他不动歪心思,就不会害自己。
所以,沈南辙这次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抓起赵延庭铺子门口的招牌,直直地朝地上砸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划过人声鼎沸的街头,木制的招牌当场碎了个彻底,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样,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街坊们都纷纷噤了声。
“我去,他来真的啊?”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面砸了招牌,赵延庭再怎么心慌,骨子里那点脾气也上来了,擡手就朝沈南辙挥过去,大声叫喊道:“沈南辙,你什么意思啊!”
沈南辙稳稳接住了他甩过来的手,然后用力一拧,拽着赵延庭手腕转了一个圈。
赵延庭吃痛,脸上的五官全都挤在了一起,为了减轻痛感,只好整个手臂也跟着转起来。
紧接着沈南辙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赵延庭,你还真像块狗皮膏药,三番几次拒绝你,你还不死心,还自己挂了个假招牌。”
赵延庭使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挣开了沈南辙的手,而后死鸭子嘴硬道:“我挂的可不是假招牌,卖的就是你告诉我的秘方。你之前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怎么出尔反尔了?”
周砚纾一听这话,皱起眉头,忍不住骂了句:“不要脸。”
“呵,”赵延庭哼笑一声,“你们信不信,把我做出来的米线,和你们的米线让大夥儿尝尝,根本没人能尝出区别?”
陈老伯“呸”了一声,一敲拐杖道:“我能尝出来,味道根本就不一样!”
赵延庭也跟着“呸”了一声:“你这老东西分明就是偏袒他!”
沈南辙就等着赵延庭这句话,他轻轻拍了拍周砚纾搭在自己腕上的手,然后朝着赵延庭道:“你说没人能尝出区别,那你敢不敢跟我比一比?”
赵延庭想也不想就答应道:“比就比,谁怕谁!”
沈南辙今日是有备而来,赵延庭话音刚落,童木匠便推着一台四四方方的机子走进了拥挤的人群里,缓缓开出一条狭窄的过道来:“让一让,大夥儿都让一让啊!”
赵延庭一看童木匠来了,刚刚升上去的火气就凉了一半,可他一时冲动答应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厨房里。
童木匠推着那台米线机也进了厨房,一位骑着马的男子见到这边的动静,翻身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一旁的小厮,自己则顺着童木匠开出来的那条还未闭合的狭窄通道,游鱼似的,一路游到了人群的前端。
男子穿着石青色,绣着宝相花的袍子,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当,停了,站姿如百年老松一般挺拔,他擡手随意整理了一番衣领,便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过多久,沈南辙和赵延庭便各自端着一大碗米线出来,放到了桌上。
桌上还摆了一筒筷子,若干叠在一起的小碗。
陈老伯拿起一双筷子,说自己能尝出不同来,赵延庭一口咬定他就是偏袒沈南辙,两人拌了几句,眼看着又要再次吵起来。
沈南辙只好看向了乌泱泱的人群,拱了拱手道:“各位街坊邻居,谁愿意来尝一尝各中区别?”
偌大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那位身着石青色袍子的男子原本只抱着看看的态度,望着如此情景,难免觉得心痒痒了。
沈南辙见没人应答,正欲重覆一遍。
青袍男子擡腿往前一迈,站定后彬彬有礼地朝着沈南辙作了一个揖,朗声道:“我想来试试。”
“好。”沈南辙笑了,也回了一个礼。
赵延庭见状则将嘴一歪,不以为意地站在原地,眼睛则紧紧地粘在青袍男子身上。
青袍男子悠悠然落了座,人群这时又恢覆了嘈杂。
无数道目光同时打在青袍男子身上,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一捋衣袖,拿了双筷子,端着小碗,先尝了尝沈南辙做的那份米线。
入口爽滑,筋骨极好,嚼起来根根分明,入口便是浓浓的米香味。
为了能更好的比较米线的口感,两份都没有放任何调料,只过了沸水将其烫熟,然后各自盛了一碗米线汤出来。
青袍男子吃了一口米线,目光挪向了那碗汤——白而不浊,远看如同光滑的羊脂玉一般,他原本并不喜喝汤,却被这碗汤给吸引住了,伸出手去,擡起来缓缓喝了一口。
喝完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才道:“在下平日里喜爱各种小吃美食,每去到一个地方,便喜尝一尝各种美食。我自认游遍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美食,这米线的口感,仍然让我眼前一亮。”
“多谢先生夸赞。”沈南辙笑道,“这门手艺历σw.zλ.经几代传承,是有些它的独到之处。”
“好,好啊。”青袍男子点点头,覆又赞道。
赵延庭撇撇嘴,有些不乐意地催道:“你还没吃我的呢。”
青袍男子被催了也不恼,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赵延庭做的那份。
尝了一口之后,青袍男子微微眨了眨眼,捏着筷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
赵延庭见状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这家夥才尝了沈南辙那份一口,我的却尝了两口,没准他更喜欢我的呢。
然而,还没等赵延庭的笑容在脸上完全舒展开来,青袍男子就缓缓开口道:“这米线的口感有些怪——”
顿了顿,青袍男子又补充道:“怪就怪在,它的口感不像米线。”
赵延庭一听急了,眉毛一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米线的口感不像米线像什么?”
青袍男子思索了一番,沈吟道:“在下早年间曾到过蜀南一带,那儿有一种美食尤为出名,也是呈长长的线状,却比这米线细得多,银丝一般,在他们那儿,称之为‘粉‘。”
说着,青袍男子擡起筷子,夹了夹那根“米线”,却没有夹断。
他放下筷子,补充道:“那种粉的韧性极好,就像这般,怎么也夹不断,用来炒也是炒不断的。而另外一份米线,不仅口感上乘,在嘴里一嚼就断,想必用筷子夹也是一样的。”
“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在里头。”
围在一旁的街坊邻居们见此情景,不由得发出赞叹。
“先生在美食这一道上,当真是行家!”沈南辙赞道,“竟能吃出米线和米粉的区别。”
“行家不敢当。”青袍男子微微笑着,“在下喜好各种小吃,吃的多了,自然便能区分了。”
青袍男子语毕,围观的人群赞叹完了,纷纷指责起赵延庭来。
赵延庭攥紧了拳头,脸色铁青,依然不认账:“我卖的米线就是从沈南辙那儿学来的,我之前跟他商量在集市里也挂个他的招牌,谁承想,他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来砸我招牌!”
沈南辙不由得皱起眉:“都到现在的地步了,你居然还死不承认!”
赵延庭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认旁人怎么说他,他就是不承认,活脱脱一副无赖的作风。
气氛在这时陷入了僵局,也是在这时,一名小厮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有些焦急,对着青袍男子道:“知县大人,时辰不早了,您还得去县衙接任呢。”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一早便有所耳闻,前任知县因贪污受贿已经下狱,会有一位新的大人来接任此职。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一出小闹剧,正好赶上了新任知县途经此地,更巧的是,这位新来的知县大人竟恰好目睹了这出闹剧。
赵延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
他恨恨地想着,重新打量起这位青袍男子——他身上的石青色袍子绣着栩栩如生的宝相花,精细的线条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赵延庭这才认出这身衣服是锦袍,虽素净,价值却不菲,更加验证了这位男子的身份。
他顿时叫苦不叠:“你丶你竟是新任知县?!”